隋乱 [318]
须臾后,镇殿将军杨文宣赶回,身边没有带来任何人头,手里却捧着一份血淋淋的书册.
"这是什么?"所有文武都楞住了.从杨文宣手上的尚在流淌的血迹上来看,是有人冒着生命危险将这本书册送到了行宫门口.而行宫外的喧哗声已经明显小了下去,偶尔有秋风入帘,夹带的只是一两声低低的哀哭.
"杨将军,你手上拿的什么东西?休要惊了陛下!"宇文述立刻出班,抢在所有人前面呵斥.出乎大伙预料的是,向来对宇文述唯唯诺诺的杨文宣却侧行一步避开了他,径直将书册举到了杨广面前.
"有守城将领冒死闯宫,要将此帐册献于陛下.臣已经命人将他拿了,至于这个账本上写的是什么,臣不敢细看,请陛下御览!"杨文宣高举着帐册,朗声启奏.
已经多年没亲自上战场了,浓烈的血腥味道熏得杨广一阵恶心.没等他决定是否将帐册接过来,御史大夫裴蕴闪身而出."陛下九五之尊,岂可碰如此血腥之物.微臣不才,愿为陛下耳目!"
"裴大人恐怕动不得!"杨文宣横着岔了半步,很失礼地将裴蕴挡在了身后."陛下,献帐册者浑身是血,还有很多人在背后追杀他.陛下若不亲览此物,为其牺牲的弟兄们将死不瞑目!"
从来没有人见过杨文宣如此激愤,五指上鲜血淋漓,仿佛滴滴都淌自他的血管.杨文宣手里的帐册绝对事关重大,否则献帐册的人也至于受了这么重的伤.大伙目光全部被帐册吸引了过去,有人甚至悄悄地向御案挪动身体,试图从侧面偷偷窥探到一鳞半爪.
杨广也知道其中必有蹊跷,再不顾天子威仪,亲手接过了帐册,当着众人的面低声阅读."壬申,米一千石,箭矢一万支,易金珠半斗,平安令箭十支.甲申,米两千石,箭矢一万,易金珠斗半….甲辰,米两千石,易金珠两头,和田玉五块…"
顷刻间,杨广将对屈突通等人的不满被彻底忘到了九霄云外.杨文宣送来的是笔流水帐,从雁门城被围那天起一直记录到现在.而出售方十分高明,一直在大幅度提高着粮食和羽箭的价格.可惜,他不是为朝廷做这笔买卖!
有人在偷偷地和突厥人做交易,怪不得围城这么久,素来不带补给的突厥狼骑还未断粮.狡猾的家伙在最开始就为自己的家族找到了后路,第一笔交易中,便换得了十支平安令箭.
如果突厥人不入城,他们大发战争财.如果突厥人入了城,他们可以凭着出卖朝廷和城中百姓立下的"功劳"来保全自己."送帐册的人在哪,谁在追杀他?"愤怒中,杨广完全失去了理智,说话的声音简直像野兽咆哮."杨文宣,立刻关闭宫门,没我的旨意,所有文武不准出宫.来护儿,带朕的佩剑,跟送帐册者去将参与此事的人全部捉来.朕要亲手斩了他,祭我大隋战旗!"
说罢,他从腰间解下天子佩剑,丢给了大步上前的来护儿.有机会盗卖军粮的人只可能出在天子中军和雄武营之间,所以,杨广本能地选择了不再相信宇文士及.同时,他下了另一道口谕给内史侍郎萧瑀和民部尚书樊子盖,"萧卿,你立刻带人出城,命令屈突通放弃追杀敌军,火速入城.樊卿,从即刻起,城中防务全部交给你."
"臣,尊旨!"杨文宣、来户儿、樊子盖和萧瑀四人躬身领命,然后匆匆跑出殿门.随后,沉重的吱呀声在外响起,连绵不绝.在这令人牙酸的噪音伴随下,一道道厚重的宫门陆续关闭,将行宫内外隔绝开,变成两个完全不相连通的世界.
"你,站到朕身边来!"做出了最坏的打算后,杨广冲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殿前侍卫点了点手,命令.
那名侍卫不敢违背圣谕,蹑手蹑脚上前,站在了杨广身侧.还没等他将身体站稳,又听到了第二句圣谕.
"把佩刀解下来!放在朕的御案上!"大隋皇帝杨广强压住自己的心跳,命令道.他能听见自己粗壮的喘息声,也能看见诸臣苍白的脸.紧闭的殿门口,三十几个侍卫在镇殿将军杨文宣的指挥下,排成两列,对群臣虎视眈眈.
隶书于杨文宣指挥的宫廷侍卫有一千多人,个个武艺精妙.凭着厚厚的宫门的高大的宫墙,他们足以在十万兵马的攻击下坚守一天一夜.但高墙、厚门和忠心耿耿的侍卫没有能再给杨广任何安全感,这一刻,他能完全相信的只有侍卫刚刚放在自己面前的横刀.那柄刀是开皇年间监造,刀柄上还錾刻着打造时间和督造者官爵和姓氏.
开皇八年十月,大隋行台尚书令,兵马总节度,晋王,杨.
第五卷 水龙吟 第四章 干城 (五 下)
正如宇文士及所料,宫门外的事态早已乱成了一团糟.自从半夜时分有谣传说某些胆大包天的雄武营士卒闯入天子御营,偷了大隋天子亲赐给宇文化及将军的镇军之宝后,雄武营和御营两支守军就开始武装对峙.天子御营的镇军之宝是个什么样子,雄武营弟兄们谁也不清楚.但自己家兄弟被宇文化及带着人追杀,鲜血洒了整整一条街的惨状他们可是亲眼所见.
旅率岑文静和校尉吴俨惨死在宇文化及刀下,校尉周大牛重伤,在弟兄们中间素有人望的参军赵子铭身中数刀,逃入了行宫,至今生死未卜.这种骑到头上来的羞辱,纵使再老实的人也无法忍受.在督尉秦行师的带领下,大约三千多弟兄奋起自卫.迎头冲过去,将追杀赵子铭的御营兵马打了个落花流水.然后他们堵住了御营大门,要求宇文化及兄弟出来给大伙一个交待.而御营里的士卒也不肯示弱,在营内摆开了矩马、床弩,随时准备和敢于闯入的人决一死战.
还有五千多雄武营弟兄被张秀和崔潜两个督尉强行堵在驻地.他们没有参与内斗.但彼此之间却发生了严重的分裂.人群分为两伙,不断发出对张秀的辱骂,有人指责他和宇文家的人穿一条裤子,也有人指责他对宇文将军忘恩负义.而督尉崔潜则被大伙骂做油葫芦,两面派,随时都有被弟兄们拖进人群暴打的危险.
民部尚书樊子盖和水师大都督来护儿第一个到达的便是雄武营驻地.他们想凭借自己的声望和官威快速接管雄武营,从而保证行宫不会被愤怒的士兵们冲击.结果雄武营弟兄们根本不买他们二人的帐.非但底层士卒不肯服从约束,就连一些督尉、校尉也对二人的命令阳奉阴违.,
"我是大隋民部尚书,奉有陛下口谕前来整军!"望着彭湃的人潮,樊子盖沙哑着嗓子喊.他很后悔自己走得太匆忙,没向杨广讨要一道书写清楚的圣旨.现在无凭无据,根本办法让大伙相信他的说辞.
"滚!"相互之间闹得不可开交的雄武营弟兄迅速调整目标,一致对外.他们需要发泄自己的愤怒,皇帝陛下当初亲口答应了,只要突厥人退兵,守城者每个人都官封六品.现在突厥人的旗帜还没走远,朝廷却已经开始卸磨杀驴.
"皇上的佩剑在此,弟兄们稍安勿噪!"来护儿高高地举起杨广赐予的宝剑,试图以天子威仪弹压士卒.在宝剑的威慑下,他比樊子盖多收获了半句答案,"滚,我们不认识!"
"我们要给死去的弟兄讨还公道!"有人振臂高呼.
"我们只认得宇文将军!"有人反复强调.
而这两个口号显然相互矛盾,今夜遭难的弟兄们就是死于宇文家之手.想让宇文家的人自己惩罚自己,简直是与虎谋皮.持不同观点的两伙人瞬间又争执起来,剑拔弩张,局势随时都会演化成一场大规模火并.
两位朝中重臣顷刻间闹了个满脸通红,偏偏无法当场发做.他二人手中都没有自己的兵马,一旦把狂噪的弟兄们逼到绝路上,说不定谁要为此丧命.目光猛然一转,樊子盖将怒火发向了督尉张秀,"张督尉,这就是你带的好兵!"他阴阴地道,语调里充满威胁.
"大人,您,您也听见了.他们,他们刚才一直在骂我.若不是末将,末将和崔督尉带亲兵堵了门,御营中军那点人早就被砍成碎末了.况且,况且末将升上督尉还不到三个月,除了自己的亲兵能管得到谁啊!"张秀一脸愁容,结结巴巴地替自己辩解.
他说的一半是实话,御营兵马都是些混出身的公子哥,铠甲器械比雄武营优良的得多.战斗力却不及雄武营一半.如果今夜不是他和崔潜两个人带领亲兵及时封堵了驻地大门,导致秦行师手中兵力不足,天子的中军早就被愤怒的雄武营弟兄荡平.但一直被宇文士及当作心腹的张秀在军中威望绝对不像他自己说得那样低.他不是做不到,而是出于某种原因选择了逃避.
"姓张的,你还有没有良心!"人群中传来的喝骂声恰到好处地替张秀解了围,"咱们自己弟兄的尸体就摆在这,他们的眼睛还在看着你!"
"姓张的,宇文大人平时待你如何,你拍着胸脯想想!"支持宇文家的一派人也发出了斥责,不准许他做出任何有损于自家主将的行动.
被弟兄们抢回来的尸体就摆在张秀脚下,每个人身上都被砍了无数刀,血淋淋的惨不忍睹.而宇文士及将军对他的恩义也是实实在在的,片刻不容遗忘.无法做出取舍的张秀低下了头,紧紧地盯住死去的袍泽,眼中仿佛随时有泪会坠下来.
"崔督尉,难道你也准备抗旨么?"来护儿见张秀耍起了死狗,转头去劝说崔潜."或者你信不过老夫,认为老夫无法给你们主持公道?"
"大人,这事儿,这事情比较复杂.不是我不肯帮您,我就怕弟兄们一旦出了营门,闹出的动静会更大."崔潜素有八面玲珑之美誉,应付得滴水不漏."您也知道,咱雄武营弟兄互相之间情同手足.而杀人者却是宇文士及将军的大哥和三弟,处于这种尴尬境地,谁还能令所有人心平气和!"
"陛下赐我宝剑,就是让我可以揪出任何奸佞,不管他背后的靠山!"来护儿皱了皱眉头,宣布.
"那大人应该先宣布奸佞是谁!好让弟兄们分清黑白是非!"崔潜抱了抱拳,回答.
‘带领营中这五千兵马,杀到御营去将宇文化及兄弟揪出来!’来护儿心中呐喊,但他却没有这样做的勇气.他不畏惧宇文述的权势,却畏惧宣布了宇文家罪名后的结果.化及和智及两个畜生到目前为止还没铤而走险,就是奢望着他们的老父亲可以在朝堂上摆平一切祸端.如果他们二人发现退路已绝,肯定会拼个鱼死网破.
到那时,城中情况恐怕就不是雄武营和御营刀兵相见那么简单了.宇文士及统领雄武营多年,亲信党羽遍布全军.耍死狗的张秀和八面玲珑的崔潜二人中至少有一个是他的心腹.如果他们选择对宇文家效忠到底….
他们面对突厥人时可以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突厥人退后,他们却要为了不同的目的自相残杀.作为领兵多年的老将,来护儿不忍心看到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惨剧在自己眼前发生.他需要找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偏偏今夜多耽搁一刻,城中就多一分兵变的危险.
就在来护儿和樊子盖对着愤怒的人群束手无措的时候,宇文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