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乱 [199]
"山水不错,就是偏僻了些!"李旭听人家夸自己家乡,心中十分受用,脸上的笑意也更浓.
开店跑堂,察言观色是第一本领.小二哥看到客人脸上的表情,知道自己的马屁拍得恰到好处.端起残羹剩饭,又不着痕迹地追加了一句."瞧您说的,怎么能叫偏僻呢,您家那里可是尽出大人物.远的咱不说,就说近几年.上谷李家有个李老爷,文武双全…"
"李老爷?"旭子的两眼瞪成了铜铃,弄不清什么时候自己家乡出了如此名人.
"是啊,您没听说么?有个姓李的老爷读得好书,使得一手好槊!被皇上钦点了将军,封了那个什么忠勇伯的.这方圆百里都跟着光彩呢!"店小儿用脚勾开门帘,声音渐渐向厨房而去.
"这孩子人来疯,军爷您别跟他一般见识!"老张柜怕冷落了贵客,赶紧接过小二哥的话头.
"不妨,我听他说得有趣!"李旭笑着摇头.文武双全的李老爷,忠勇伯,这话说的应该就是自己了.但读得好书这个评价还不十分让人脸红,使得一手好槊?旭子想想自己挂在另一匹用来驮行李的战马背后的长槊,心下好生惭愧.
"这街坊邻居都传,说上谷有个李爷,文武双全.去年皇上打辽东的时候,领兵大将不小心上了那帮蛮子的当,人死海了去了.只有李爷提槊策马,几千里路杀了个来回.救下了几万人,自己居然连根寒毛都没伤着.这不,皇上一高兴,就封他为忠勇伯.老李家一下子就在上谷郡出了名,据说连郡守大人亲自去了好几回呢!"老掌柜满脸羡慕,恨不得自己也能养个同样有出息的儿子.
"哦.我好几年没回家了.还真没注意到!"李旭端起粗陶茶碗,轻轻吹了口气,吹散眼前的水雾.
少年时,梦想里的自己的确是跃马横槊,豪气干云.想当年和徐大眼一道出塞时,为了没钱买槊,还着实懊恼了好几回.可自从得到长槊后,只有不要命的时候敢拿出来耍耍.关键时刻,保命的还是靠腰间的黑刀.
想想少年时的梦和眼前的现实,旭子心里涌起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那个少年的背影仿佛伸手可及,但那个少年和现在的自己大不一样.
"军爷贵姓?"掌柜的见识多,把眼前的李旭和传说中那个跃马辽东的豪杰比较了一下,暗暗留上了心思.不像,他在心中评价.眼前的军爷顶多是个队正,吃得简单,人也一点架子都没有.人说将军都是一顿要吃两个猪肩膀的,怎么会吃得像他这么少,并且也不会吃这不值钱的馕.但眼前这个少年人的举止气度的确不一般.那叫什么来着,从容,对,从容,就是在衙门里行走的钱二爷身上也找不出这么从容的感觉.
"免贵,姓张!"李旭犹豫了一下,报出了舅舅家的姓氏.
"张姓,那也是个大家子啊.我听说上谷郡张家有个小爷是李爷的表亲,和他并肩闯辽东,兄弟同心,也立下了大功劳呢!"说话间,手脚麻利店小二又冲了回来,手里捧着一个油淋淋的荷叶包."这是三斤驴肉,带筋透光的.您收好了,喜欢吃下次再来!"
这说的是张家小五吧!旭子在心中长叹.兄弟同心,自己也曾经这么想过.但五哥的志向很高,自己追不上他的梦想.他慢慢地站起身,又取了五个铜钱按在了跑堂的手里.然后拎起驴肉,向掌柜的告辞.
"谢谢军爷,军爷您慢走!下次再来,我给你还挑最好的肉!"小二哥连声道谢.军爷的脸色怎么突然变了,难道我哪句话说错了么?他把拳头握得死死,感受着铜钱的重量.军爷不喜欢人说起姓张的,!他目送李旭跳上战马,仔细看了看黑风的模样,心里一哆嗦,整个人楞在了当场.
"喜欢傻了,还不进屋收拾去.就知道卖嘴!"出来送客的王掌柜回头,看见小二哥那幅失魂落魄的模样,抬手赏了他一记脖搂.
"哎,哎.掌柜的,掌柜的,您看军爷胯下那匹马,您看第二匹马上那个长家伙.您看,那是槊不?是槊不?"店小二指着远去的烟尘,小声叫喊.
"槊,是他,我的姥姥,真的是他!"王掌柜猛然醒悟,激动得将自己大腿拍得啪啪响."赶快,赶快把前天的剩馕给耍贫嘴的柳四儿他们送点去.借他的嘴跟街坊邻居吆喝吆喝,说上谷李爷,皇上钦封的忠勇伯李爷吃过咱家的驴肉,大声叫好呢!"
这回遇到贵人了!掌柜和店小二相视而笑,感觉生活中充满了偶然和希望.
旭子不知道自己在身后留下了什么传说,他只顾想着心事埋头赶路.如果回到家,爹和娘问起我军中的事情来,我怎么跟他们说呢?杨夫子的事情告不告诉他们?五哥的事情讲不讲?
有些话,跟父母说了,只会徒增他们的烦恼.有些选择,本来就很难解释得清楚.马背上的旭子近乡情怯,越想,烦恼越是如乌云般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其中.
穿过易水,离家乡就越来越近了.旭子小心翼翼地藏起一切烦恼,先找个片树林钻进去,换了身干净衣服,然后沿官道急急向家走.北方的太阳落得早,才过酉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路两边没有行人,旷野里不时传来悠长的狼嚎.没有月光的黑夜,是野兽们最好的狩猎时间.
黑风竖起耳朵,浑身上下充满警觉.另一匹战马被狼嚎声吓得直哆嗦,任旭子怎么呵斥,它也不肯走快.没办法,旭子只好跳下马背,牵着它向前走.循着炊烟的味道,慢慢靠近了自己的故乡.
半年不见,村子里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静静的,透着股安宁与祥和.他的家在村东靠北的角落里,很僻静.这几年家境好转,父亲请人翻新了围墙,所以庭院看着很整齐,朴素中透着兴旺.
院子门都敞开着,今天好像是有客人在.离得老远,李旭就看见家里边的灯光.他轻轻跳下马,准备从侧门进家.上次他回家养伤,一些以前从来不肯到家中小坐族内长辈走马灯似的来访,不是想将自己的子侄塞进军中当官,就是想打些秋风走.那些虚情假意的笑脸至今想起来,还让人觉得浑身不自在.旭子今天不想和他们应酬,只想和自己的家人坐一坐,听听母亲的唠叨,看看父亲的花发.
院子里边的喧哗声很大,很多人,正唠着家常向外走.李旭加快脚步,将战马和自己都藏进院墙的阴影下.乡村人家省,院子里舍不得点太多灯笼,所以他也不用担心有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咱们李家能有今天,全亏了大木伯养了个好儿子!"一个声音从院墙内传来,客套中带着羡慕.是长房的若木二伯,旭子记得此人.当年此人为了替族里催香火钱,越到年关越要来堵李家门口.
"可不是么,眼下这十里八乡,提起李大伯,哪个不晓得他老人家福气大,造化大.旭子这么年轻就封了伯,拜了将,以后还不是得封侯,封公.大木伯啊,您老将来说不定也能被皇上赏赐,封个什么乡侯县侯的呢!"说此话的人应该是三房的峻木叔,除了打秋风,他很少上门的,最近怎么有又空闲了?
"嗨,旭子那孩子是运气好.你们别夸他,将来再有出息,还不是咱们李家的晚辈!"父亲的声音也传了出来,隐约带着股自豪.
"话不能这么说,还是他大木伯教子有方.咱们上谷李家蛰伏了这么多年,此番终于扬眉吐气了.他大木伯,您别在乎钱,差多少族里边补.县令大人放下话了,趁着还没上冻,一定要把忠勇伯的府邸给完了工.完工的时候,他老人家要登门给您道贺!"又一个带着酒意的声音传进了李旭的耳朵,那文绉绉酸溜溜的调子,除了族长大人外别人还真说出来.
"不用,不用.县里给拨了不少.前几天,旭子的亲兵又押了些缣布和肉好回来,说是皇上赐的.有个姓慕容的将军还捎了话,说如果不够,叫我随时给军中去信.我核算着,用到新宅子完工总也够了."父亲忠厚地笑着,亲切的感觉一如既往.
"弟兄们已经把我的财货送到了!那爹应该知道我已经辞了官,怎么没听他跟人提起?"李旭站在阴影里,心里充满了诧异.
"缺什么就说,包在我身上!咱们李家这么多年就出了一个贵人,他的府邸怎么着也不能修寒酸了,让别人笑了去!"族长大人打着酒咯,胸脯拍得啪啪作响.
"不缺,不缺!旭子总是向家里捎钱,我一直攒着没花.眼下就算请人描了梁,漆了门窗,还是有些富裕呢!"父亲跟在一众客人身后,骄傲地从门口走出来,萧瑟秋风中,老人的腰杆挺得笔直.
"爹在维护我的颜面,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丢了实缺."李旭忽然觉得鼻子酸酸地,有股东西从眼里向外涌.
我不是在为自己博功名.站在自家院墙的阴影里,李旭终于知道马上取功名的全部内涵.他不是为自己在战斗,也从来不是一个人在奋战.父亲、母亲、舅舅、忠叔,所有关心着他的人,都一直默默地站在他身后.
他站在院墙的阴影里,默默地看着父亲送所有客人离开.不敢出来跟父亲见面,也唯恐两匹战马发出任何异常响动.
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家.其实,从他当年离开的那一瞬,过去的生活,已经成为了过去.他已经长大了,该负担起自己对家的责任.他不能再向小时候一样于困难和压力面前退缩、逃避,因为在父母眼中,他已经是这个家的梁柱,是最令他们骄傲的儿子.
在院墙的阴影里,李旭终于彻底长大.
他牵着马,慢慢地向村外走.皇帝陛下的车驾正沿着运河南行,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
"我好像听见了马蹄声,是旭子那匹黑风的!"张李氏挑着盏灯笼走出屋门,迎住正在关大门丈夫.
"我也感觉怪怪的,好像旭子回来了一样.不过那慕容将军的亲兵说,旭子被皇上调去公干了.他怎么有时间回家来?"老李懋吹熄灭院子里的灯笼,顺手接过妻子手中的那盏,然后与李张氏互相搀扶着,向正房走去.这个小院马上要转给别人了,县里夏天时专门划了地给旭子起忠勇伯府,修好后,全家人就要搬进去.忠勇伯,想想都令人自豪.
"是啊,孩子那么忙,怎么可能回来!"李张氏伸手抹了抹眼眶,轻声叹息.
马蹄声若有若无,终于完全消失.屋门吱呀一声关牢,把所有嘈杂隔在屋子外.
屋子外的漫漫长夜里,李旭纵马疾驰,将小村抛在身后.
他知道这次不该躲回家,其实,在当年离开故乡的刹那,他已经回不去了.永远也回不去了.
这条路,没有终点.
第三卷大风歌卷终.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一章 肱股 (一 上)
才到九月,天上居然就飘起了雪.纷纷扬扬,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如若在往年,这倒是个吉祥兆头.过早吹来的寒风把来不及钻进地里躲藏的虫子都冻死了,雪又给黑油油的土地补足了水分,来年多下些辛苦,庄户人家肯定能落个好收成.
但今年不成,大业九年年注定是个多灾多难的年景.夏天时为了讨伐高句丽,边郡上的庄户人家都被征调去辽东听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