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 下部 》-4 [11]
在生完南寓南慕信南宣南慕诚两个儿子之后,他设想的经世框架已经现出完整的雏形,然而接下来的完善与执行却更加劳心劳力,虽然没有到举步维艰的地步,但是施行过程中遇到的种种障碍,却也不由他不绞尽脑汁思考对策。他常常会感叹人民觉悟的低下,其实他并不需要他们感恩戴德,但他们也不应该显得过于麻木不仁,至少应该学着去了解他们身上被打碎的究竟是怎样的枷锁吧。
在这方面寒天屹给予了他很大的帮助,因为有医执的缘故卢若铭荐他做了礼部首侍,上任伊始他便开始竭力贯彻长老院制定的义务教育和统筹医疗法案。以东平书院为例在全国开办了许多师范学堂,又将涿!当年的国立医馆模式大范围推广开来,同时还将学士堂重人文理论的研究模式拓展至文理并重实用为主,并与工部横向合作,紧密结合工农业实践活动。而对新闻报业的牢牢掌控,更是在许多新思维新政策的顺利推行中功不可没。雷厉风行圆融老道的做派令得卢若铭几乎跌破眼镜,每每调侃他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却总是微笑置之,不再刻意收敛内蕴的魄力与自信。在他的推动下,短短几年之间,教育医疗工农业发展便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喜人情势。
这种自上而下的变革对社会方方面面的冲击与影响是剧烈而深远的,所产生的变化也是惊人的,从民生建设到思想传统再到宗教文化无一例外。升斗小民欣慰于生计的开阔与繁荣,文人学者慨叹着一个新的世界正在建立,当然也有不少士大夫在忧患着古老的传统与价值文化的衰落。
但所有这一切卢若铭都无暇悉心品味,如今他已是七个孩子的母亲,哺喂教养关爱操心便要占去他许多时间,再加上朝政方面日益繁重的心力纠缠,他的每一天几乎都要以秒来计算。所幸的是南制远行在外,而这些年他与南刻之间的默契也是渐趋完善,身体上他已能勉强一战自不必说,就连他的思想,无论是理解还是贯彻,也都无需花费太多的唇舌精力去对南刻阐释敦促,因而他几乎全部的工作重心都放在了创立制度、完善制度,以及在长老院进行的说服教育妥协坚持上面。
不过认真回顾起来,这许多年以来,针对他的改革行动,他所遭遇的往往都是推广过程中的观念或是技术问题,因为很少直接参与实施,所以他还从来没有真正面对面地感受过反面的压力,也正因为此,这一次突如其来的强大反对声浪才打得他措手不及。
事情源于他督促长老院通过的,并由南刻全力推行的新税收制度,即,按收入水平递增收税标准,大幅度提高国民福利水准,简而言之便是劫富济贫。因为总有些宗教人士对他的改革进行批判,虽然不构成压力但杂音烦人,又因为是这里民众唯一的信仰基础,所以南刻能做的极至,也不过是尽量减少宗教对政治生活的影响力。
为此卢若铭曾经专门去到城郊的素神堂请教,已然大彻大悟的云翔以一种去留无意的姿态招待了他,之后又随他进宫小住了两个月,期间向他详细讲解归纳了这里的宗教思想,经过深入思考他决定做出适当的妥协与顺应。
于是参照当今世界北欧的政治体制,他公开提出了高福利高税收的建议。虽然他个人认为,这种体制下极易滋生怠惰现象,不利于经济的发展,然而他又觉得这种体制本质上是与这里的宗教思想不谋而合的,满足一定的生活需求后便不求进取,正所谓天赐则取不求份外。
其实仔细想下来,他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这里的生存资源丰富,若是在欲望上加以适当的克制,那么无论对环境还是对人类自身的长远发展都是有益无害的,人类即便终究逃不脱寿终正寝的宿命,颐养天年总还是有可能的,至不济也能够不至于过快地重蹈前一场文明的覆辙。
但是这一全新的税收制度推出后所引发的反响却是卢若铭始料未及的,也是长老院长老们在书房之内、笔墨唇舌之间所没有预想到的,竟然是民心所向一致反对。虽然在南刻的强硬手段下新制度得以推行,然而刚过一年便查出,库部首侍景侯章离勾结国库监卿覃朗,私自藏匿挪用大笔国库税收,按律当斩。
“发生了什么?天屹?为什么?人们不想要高福利好生活吗?我做错了什么?”很久,卢若铭方才困惑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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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在操之过急,娘娘。”寒天屹微叹了口气,一度激动的神情略微缓和,“你所谓高税收高福利的想法并不错,但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之前朝廷的种种作为又已大大激发了民众发愤图强的心思,如今人人向上个个争先,你却突然给他们兜头浇了盆凉水,从原先多劳多得变做现在的干多干少差不多,躺着不动也一样能得银子能吃饱穿暖,你说他们怎会不反对新税制?”
“可是,神不是要求大家但取份内不求胜天吗?”
“神?卢若铭你是不是生孩子生得胡涂了?!怎么变得跟女人般神神道道的。”
“天屹,你读过《佚经》吗?”对他的喝骂卢若铭报以苦笑,“那里面记述着一场灭顶之灾。”
“我读过但没读懂,那书太过深奥,不过崇赫陛下读过,而且读透了,常常在朝会上对我们评说。你说的那场灾难,陛下说,毁灭了上古时候的一个繁华世界。”
“那么他可曾说过这场灾难的起源?”
“说过。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即便那书说的是实情,我们也同他们有着很大的不一样,我们这里要富庶得多,却又不象他们那样繁殖能力旺盛,所以应该不至于落到他们那样,为了争夺土地水草还有火种而发展到你死我亡彼此残杀的地步。陛下常说,如今天下一统,正是我辈为国为民一展抱负的时候,敢想前人不敢想,敢做前人不敢做,兴利除弊继往开来,定然有望开拓出一番繁荣富强的新天新地。而你的新税制却如同往刚刚出炉的铁器上浇了桶冰水,怎么可能不生出裂痕?”
“可是,陛下,他并没有说什么啊?”事实上这些年,他的改革也并非一帆风顺,他也常常会为了一些阻滞与漏洞而绞尽脑汁冥思苦想对策,但总体来说只要说服得南刻接受了,就不会出现这种打回票甚至可以说是反攻倒算的局面,这一次或者也只是反应略大了一点才让他听见动静,南刻应该能够解决吧。
“老天,你还真是变成女人了。不过这也要怪大王,这些年他是将你保护得太好了。”
“喂,寒天屹,你骂够了没有?!”被他一路夹枪带棒地教训,卢若铭终于跳脚,“有话不会好好说,我错了我改,你不同我分析清楚,我怎么知道我错在哪里应该怎么改正!”
“改?哪有那么容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说得渴了,寒天屹端杯灌水,半晌方才尽兴抹唇道,“你这些年只顾躲在后宫不负责任地发号施令,哪里知道陛下的辛苦,驾驭百官教化百姓你以为就那么容易?我一个小小礼部首侍每行一步变革,尚且会遭逢来自保守派方面的多种阻挠干预,更何况陛下。”不知想起什么,寒天屹突然沉默下来,目光飘向户外,正值夏末秋初,草木泛黄的内书房庭院别有一番干爽味道。有些明白是因为南刻的报喜不报忧致使自己错过了许多讯息,卢若铭静下心来等他下文。
“陛下不是东园、角里、!虞那些个暴君庸主,只知党同伐异,动不动诛灭九族。陛下要的是这天下的蒸蒸日上,是臣民的心悦诚服。所以这些年大刀阔斧变革的同时,我朝并没有随意格杀保守派人物,甚至一直给他们空间允许他们畅述己见。然而大凡革新,各种疏漏在所难免,天下百姓也并非全部都是获益者,朝中各级保守派人物往往因为庭辩赢不了,就专门抓革新派执行中的大小错失,将其刻意渲染夸大其词,以获求民间支持。这些年若非陛下心智过人手段高明,不知有多少菁英人才会被你所谓的独立刑监枢毁掉。为了不作法自毙又不自毁长城,你可知陛下有多少回与我们通宵达旦商议对策?”苦口婆心卢若铭见得多了,但是知他底细的寒天屹为了南刻对他苦口婆心,他却还是头一次见到,慷慨陈辞的模样不由他不耐心聆听。
“这一切陛下从没有告诉过你吧?”长吁一口气,寒天屹的神色终于沉缓下来,“其实不仅陛下,我,还有覃朗他们也都不想你知道这些,因为我们深知你的变革想法利国利民功在千秋,怕这些个人事倾轧细枝末节会扰乱你的思路。而陛下,他看上去更象在履行某种誓约,一心一意只想要实现你的想法,千难万阻在所不辞。这次的事,其实陛下在新税制实行之初便意识到问题所在了,之所以一直没有下令整改,一来是想让这制度的利弊完全发挥出来,以免仓促立废失之偏颇,二来也想看看有什么更加切实可行的整改方案。本打算在库部例行商议下年度朝政预算时再提交复议,但景侯和阿朗觉得税收如此乱花实在等同于挥霍民脂民膏,反正整改势在必行,不如他们先截留一部分以备它用,没想到他们先斩后奏的行为被御部按察司例检时发现了,这个机会可算保守派千载难逢,立刻趁势将积压良久的新仇旧恨暴发了出来,弄得不好这便是新政的存亡关口。你也知道,杀人灭口牺牲忠良都不难,难的是善后。娘娘,我不是在这儿替陛下歌功颂德,你辛苦我们都看在眼里,但是谁又不辛苦这些年?况且还有百姓受益国家强盛四海升平的回报。”见卢若铭垂头静默,寒天屹打住了话头,“好了,忠言逆耳,娘娘,或许我的话惹您生气,但此事还是请您三思,如果能帮助陛下度过此劫,是乃百姓之幸,天下之幸,子孙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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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接下来的时间卢若铭做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寒天屹的话,他令人汇报呈送了所有相关资料,其实一直以来都不是南刻在刻意隐瞒什么,只要他想,他可以随时获取所有的一手资料。问题在他自己,是他下意识避重就轻,醉心于长老院的纸上谈兵笔墨官司,醉心于建立一个理想中的新秩序,而罔顾了以民为本因地制宜。天知道这些年,南刻每一次的成功执行背后,都有着怎样的刀光剑影委曲求全。
但他真的不知道这些吗?还是因为南刻的纵容南制的忍耐,让他渐渐泯灭了责任心,而变得赌气任性,变得为所欲为,变得公报私仇?
“狐媚惑主”
“倒行逆施”
“罔顾民意”
“扭曲伦理道德”
……
看着这些近日来对他对朝政的抨击责难,卢若铭第一次扪心自问。
当晚南刻并没有在晚餐上露面,饭后卢若铭照旧与孩子们聊天玩耍了一阵。最小的宣宣就快三岁了,这孩子开口很晚,过了两岁才勉强会叫娘亲父王,为此卢若铭总在同他的接触中逗他多说话,结果矫枉过正,小家伙成了诸多孩子中最爱说话的那一个,每日睡前起床都会与母亲絮絮说个不休,往往长他两岁的哥哥小寓早都好梦连篇了他才刚刚合眼,或是其它哥哥姐姐都梳洗早餐完毕了,他还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