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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如瑟-三尺水 [3]

By Root 81 0



  频迦甩开迦陵的手,闷着头跑了出去。不一会,山坡上传来隆隆的巨响,听声音远近,那该是通往水边的滑木道上有人滑下了许多原木,每回放排之前,把木头滑将下去,总是这么个声音。有人觫然站起来:“是我早上捆在坡上的木头!频迦不会天不亮就去放排吧?”



  然而他们都很知道频迦的性子,她会的。



  迦陵身穿红衣像一道拂晓的霞飘过阿漱面前,含泪瞪他一眼,追了出去。



  迦陵没有追到频迦,紧接着下起了暴雨,水涨了老高。六天后,派出去的人捎信回来说,鬼怒川下游一百二十里的镇子上,有人看见一大批木头经过江上,上面却没有放排的人。



  沿江一村一镇找过,他们终于相信,频迦是死在江里了。



  夜里,连城寨又在唱歌,临着那如雷翻滚的鬼怒川,黑衣的人们打了火把聚在桥头,正是当初,阿漱他们与频迦迎面相遇的那个桥头。没有铃与鼓相和,只有高而峭的人声,无边黑纱一样飘到黑皴皴的天空中去。



  欲忘情兮无辞酒



  欲永寿兮无倾心



  欲行远兮无重匮



  欲求欢兮无自矜



  欲离弃兮无狎近



  欲聚首兮无别离



  先前村里死了老人的时候,阿漱他们听过这歌子。那是畲人《高皇歌》里的一段。畲人自称“山哈”,“山哈”的先祖就是高皇盘瓠,他的妻是三公主,俩人好好地过着日子。盘瓠有一回打猎,被一群山羊撞落下山崖,山里的飞鸟呼啦啦飞下去啄他的尸身,三公主便哭着唱歌,好为他赶走那些无情的飞鸟。一代一代,变成了招魂的挽歌。长而悲凉,反复无尽,招引着亡人的魂魄。



  忘吾目矣忘吾面



  忘吾身矣无忘情



  忘吾寂矣忘吾息



  忘胡忘矣何所以



  有少年对阿漱怒目而视,既而忽然大步冲来,向他丢下一封信。阿漱拾了信,展开来看。看毕,抬头寻找迦陵的踪影。迦陵换下了红衣,一身丧服,杂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素白的脸。



  “阿漱:爹要见你。”信笺上只有这一行字,端正而吃力,畲人不曾创制文字,通信亦用汉字。



  约定俗成,白发人是不送黑发人的,因而族长并未到桥头来唱招魂歌。阿漱便回寨中去见族长。族长倚在火塘边,火上吊了锅子,细细地滚着茶菇松茸汤,白烟缭绕。静夜里,火焰在老人的古铜脸皮上抹了金,像一尊龛中的罗汉,情态如生。



  ——是的,情态如生。他已经断气多时了,或许不是因为频迦的死,或是什么病痛,只是如同熟透了的木瓜不知何时落了地。



  于是,鬼怒川边的招魂歌又唱了一夜。



  族长死了,什么也没能来得及对阿漱说。迦陵不得不又费力地写字向他解说。原来她幼年时候误吃了毒果,是哑的。因此从来只是笑,半月来,阿漱他们竟不曾发觉,她实在是太静,太不醒目了。



  畲人的御剑之术,原来是一首歌,世代传承,她不能唱歌,爹就把那歌传给了频迦。频迦是天生的竹雀子,学得极好。待到频迦嫁人之后,那歌便要传给频迦的男人。频迦如今死了,迦陵的男人就是族长,既然阿漱要讨迦陵,爹便想把那歌传给阿漱。还没来得及,爹竟也跟着死了。



  阿漱要带迦陵下山,讨她做他的妻子,迦陵只是摇头。鬼怒川要吃人,那是没办法的事,但,她不能原谅阿漱。



  次日,阿漱等四人起程,循着来路向福州行去。桥头上,再没有来时的人相送,鬼怒川中亦不再有青衫红衫的人儿踏浪而过。疾风扫来,索桥摆荡如秋千,阿漱将手探进怀里,摸了一张摺好的信笺出来。



  手一放。



  翻滚着,信笺渐渐在青碧的山水背景里变了一点白,终归于无。



  只要合上双眼,就仿佛迦陵那张哀伤素白的面孔,正在他面前。再前方,只是阴重的绿,密沉沉连风也不透一些,惟有那一条越走越窄的独道,通进混沌的黑暗的绿雾中去。他空手而来,空手而归。那故老相传的御剑之术,就像一道丝线断在他面前,而他没能捉住那一拂而过的线头。



  阿邑阿午他们亦都不言语。八天后,回到了官道上。又是快马四天,才回到福州。



  “不打紧,阿漱。你看这个。”二哥笑着递给阿漱一个锦匣。



  阿漱揭开匣盖。匣子只是寻常匣子,古怪的是里面居然只有两个小小的线轴。见阿漱迷惑,大哥拈起其中一个线轴,示意阿漱拿起另外一个,稍为使力一拽,阿漱竟觉得自己手中那个线轴被扯动了。阿漱心下吃惊,伸出手指头在那虚空中绕了绕,觉出似有一缕极细的丝绕上了他的手指,勒得生疼。



  “这是什么?”阿漱惊问。



  大哥与二哥都笑起来,道:“早知道的话,你便不必去深山老林学畲佬的御剑术。你可知道,当年常一川也是用了这无形无影的南海鲛丝,才胜了爹的。幸亏当年为常一川操办此事的提线木偶艺人是个聪明人,虽是被迫为虎作伥,被灭口前却将此物交给他儿子,他儿子化名逃去了漳州,听说拜剑的消息,十日前赶来投靠了我们。常旌那时侯与你一般大,才六岁,对此宝物一无所知,竟不晓得这回拜剑,他就要败在他老子当年的法宝下了!”



  阿漱将手中线轴放回匣内,垂头道:“五日后有粮草从广东地界运来,我先回漳州去押运。”



  大哥奇道:“五日后就是拜剑之典,你岂能不在场?区区粮草,交给副将押运就成了。”



  阿漱却不答话,嗒然走了出去。



  “常漱尘!你聋了?”大哥暴怒地喝道。



  阿漱已经出了院子。



  三月之期已到,拜剑之典如约而行。



  常涤尘一拜,再拜,第三拜时,那提线木偶艺人的儿子便会牵动系于剑上的鲛丝。拜剑?剑又何尝有灵,无非是人股掌间玩物而已。他面上浮现一丝冷笑,深深将最后一拜完成。



  剑身有些须振动。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可是提线木偶艺人的儿子却在乔装兵士的衣裳里暗暗出了一身的汗,他分明是扯了那鲛丝,却好似有一只与鲛丝同样无形的手死死握住那剑,令其动弹不得!常涤尘就在近前,看得分明,那剑仿佛被强力压制,两股力量拉锯之下,剑身微微颤抖。怎会如此?



  “叔父请起,待小侄拜来。”常旌已然站在他身后,讥嘲地说。



  常涤尘直想一掌劈杀了他!然而皇朝特使在场,倘若要杀常旌,便得连特使一起结果。无论如何,中原皇朝再是积弱,终究是正统,贸然叛离多有不妥。只要将这特使哄回皇都,闽中这山高水险的一方天地,他要做什么不成?常旌小子满以为有敕封便万事无忧,不善用兵,纵然是封了琅琊王,也不久长。



  想到此处,常涤尘一咬牙,站了起来,道:“贤侄请。”



  常旌衣裾一撩跪下,通通通冲那剑连磕了三个头。



  提线木偶艺人的儿子却是一惊!那股牵制着剑的无形劲力此刻忽然消失无踪,他收势不及,手中鲛丝拽得那剑从米堆里一跃而出,当啷落地。



  连常旌都呆了。他亦是不曾想到。如今,他便有些心疼贿赂特使的那些金珠了。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方才奉剑堂外曾飘来若有若无的歌声,陌生的蛮夷语言,清孤的调子。歌声一停,那股莫测的劲力便消散去了。



  常旌只当是他府中的哪个歌女又如往日一般唱歌了。此时,常漱尘押运粮草入库完毕,正自三百里外的漳州缓辔向福州行来。



第四章 扫断马蹄痕

作者:萧如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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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山上望下去,迤逦十里的宫室已颇具规模。自从得封琅琊王之后,常旌催即刻督建王府,题名长乐宫,竟一刻也等不得了。



  “常旌的日子不长了。明日,御使该已经到了三湘境内,去福建千万里之遥。待他回到帝都,不出一月,常旌暴病去世的消息也就该送到御前了。闽地闭塞艰险,却也有别一番好处。”常涤尘冷冷地说。常浣尘与常漱尘沉默不语,三骑转过山道向下行去,渐渐近了那宫室。当中两座华美危楼之间,赫然有空中之廊相接,红琉碧檐,奇巧奢靡。廊下张挂着素白丝幔,衬着背后一派碧海白鹭,在溽暑中硬是清凉自生。铮铮琮琮之声随风而来。



  然而明日过后,这一切都要灰飞烟灭。



  “这小匹夫……”常浣尘看清了那丝幔下竟然每隔十步有小金铃垂坠,不禁轻声咒道。“咦,廊上有人。”



  纵有金铃坠脚,那白绡仍然风中翻飞,幔下一影正自行走,衣袂披霞曼舞纷拂。那人影走得极慢,似是玩赏海景,身姿时时从掀起一角的幔后显露出来。



  常漱尘的呼吸紧促了。



  常涤尘促狭道:“小弟,先看仔细了,明日去长乐宫中将此人拿来。”



  常浣尘眼力好,嘿嘿笑道:“可怜常旌,这姑娘他还没来得及在手里攥热呢——听说是一月前搭画舫出游时从鬼怒川里捞回来的,半死不活,常旌贪图人家美貌,千方百计救活了的。生得虽美,却好似个傻子,不知自己姓名家世,一问三不知,倒是唱得一口好畲歌。因为见人就笑,常旌给起了名字叫不颦——不皱眉头,好笑得紧。”



  常漱尘心中忽然一空,不觉使力夹紧胯下马腹,马儿一路小跑下去,前方却有一岩台,恰与那空中之廊齐高,相距不过数丈。



  原来人影是宫妆华服女子,白幔飞扬下,身后碧海铺景,不啻谪仙。转头看见常漱尘,惊异之余,绽放出一朵洁净的笑。



  仿佛立时就要开口,唤他的名——阿漱,阿漱,阿漱。



  然而,她再不能记得这名字,或这男子。



  多少恨痛与不甘,都已被滔滔鬼怒川水洗脱,死过一回,而今只剩得一个清净微笑的人儿。忘了,忘了。既是忘了,便无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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