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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如瑟-三尺水 [2]

By Root 79 0
,复向后方驰去,一路呼喝,此骑过处,原先厚实的阵形从中间闪出一条道来。从这道上,怯怯走来了百多名兵士,看那衣装,却是驻扎福州的飞翼军。当中一男子服色绚丽特出,常涤尘见了他便滚鞍下马,微揖一揖。



  那男子向城上举起了一个明黄的小小包裹,常旌忽然悟过来,那百余飞翼军原是派去迎护皇朝特使的,当中那服色耀眼的男子,便是特使了。



  特使带来了兖冕华盖,与诏书一封——册封常一川为琅琊王。



  可是,常一川已死。



  常旌请封为飞翼军节度使留后,按惯例,三年丁忧期满后便可继乃父之位;而常涤尘则以其身为常旌之叔,常氏嫡系辈位最高为由,请继琅琊王之位。



  一切决断,全在特使。可是这决断重若山,悬若丝。常涤尘兄弟麾下虎狼之师近在咫尺;常旌虽好声色,却分明是常一川嫡子,也断没有就废了他的道理。特使左右为难,最终支出了一招败招——拜剑。



  一边欲报当年拜剑之仇,一边不甘就如此被夺了琅琊王之位,常涤尘兄弟与常旌也自是同意,约定循古制斋戒三月,再行拜剑。



  当夜里,城外常涤尘军中,逸出四骑,乘夜投北,往闽北莽莽深山去了。打头的便是阿漱。



第三章 谁家红泪客

作者:萧如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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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人合围的大云杉,山中遍地都是。挺秀青翠,冠盖如云。向上望,望得斗笠都掉了下来,却还是看不见梢。背伤稍好后,阿漱在畲乡便新添一样消遣,就是午饭后攀到树上,拣一枝来安然趴下。枝叶间阳光洒落,偶尔风过,搅乱一地碎金。



  远远女孩声音嬉笑,树下的小径上走来迦陵与频迦。青衣的频迦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红衣的迦陵温柔地笑着,由她牵衣扯袖,胡说八道。两女都挽着盛衣物的竹蔑篮子,想必又要去山后的小潭凫水游戏。



  一式一样的眉眼身段,性子却是不同。迦陵的红,红如霜秋之叶,明艳中无限静好,仔细回想去,相识半月来竟似乎不曾交谈;而频迦的青,青如山涧过石,跳脱铮淙。



  然而,两个只能选一个。



  午前,阿邑来找过他。



  “我与畲佬闲谈,才知道原来他们不是每个都会御剑之术的。只有族长和将来要做族长的人才能学。不然,他们说要遭天打雷劈的。时不我待,那老头的主意我看是不用打了,还是从迦陵身上生发吧。”阿邑叼着一叶甜草说道。到畲乡半月,畲人嚼甜草的嗜好已经教他学了去。



  阿漱沉默不语。



  阿邑端详了他一刻,低声道:“你可知道,畲乡风俗,倘若族长是女子,她嫁人后,族长之位便由她丈夫接替?而且——你看,七月七就要到了。”说罢便自出门去了。



  七月七就要到了。畲人最是好歌,赶圩也好,放排也好,行路也好,时时歌不离口。可是,最盛大的节日还数七月七。那是畲家少年少女盘歌订情的节日。盘过歌儿后,便可以打野猪、竹鸡和狐狸,砍一块林子,放了独木排下山去换钱买盐油,订下八月十五办喜酒,新娘子穿的与汉人一样是红衣裳。倘若,频迦穿上红衣,看来是不是便与迦陵是一个样子?



  阿漱停下不愿再想,翻一个身,却压到背上的伤口。忽然听见林子深处,有游丝一般的歌声随风直探到他耳畔来。红衣的迦陵正独自往寨子方向回去,想必频迦贪玩,还不肯回来罢?



  迦陵一面走,一面轻声地唱着小调:



  一条带子——斑又斑,



  丝线拦边——自己缠,



  送给郎你——缚身上,



  看到带子——看到娘。



  这个“娘”却不是指母亲,而是畲人惯叫少女作“娘”,信口唱来,宛转动人。



  日头渐转西斜,临落山时忽然化作霞光夺目,烈烈地映着那红衣,红得缱绻。迦陵经过了树下,日光正黯淡下去,消灭了最后一抹微光,消磨又一个下午。



  红衣女孩挎着篮子进了畲寮,路口有老人家与她招呼:“频迦,怎么就自己回来了?你姊姊呢?”



  少女嘟嘴道:“我把衣裳都打翻到水里面啦,只剩下迦陵换下的这件衣服,我脚程快,先穿她的,回来再拿新的回去——咦?四阿公,你怎么识得是我?”



  老人笑得皱纹满面:“你这竹雀子哟,老远就听见你唱歌了。不要说你穿着迦陵的红衣裳,哪怕穿着黄的紫的绿的,还有不认得的?”



  频迦一笑,活泼泼地往家里跑去了。待到取了衣裳往山后小潭转回,路上却远远看见阿漱走来,顽皮劲头上来,便敛衽缓步,垂着头学迦陵情态,一袭红装下,还颇能乱真。照面的时候,频迦不禁抬头望阿漱,却惊觉阿漱原来也在望她。那神色,和着微蓝的夏暮天光,竟然透出凄凉。频迦原想跳上去凿阿漱一个爆栗,好教他目瞪口呆一回,此刻被阿漱神色一震,却只是静静地错身走过去了。到了潭边,看见兀自玩水的迦陵,频迦才想到,阿漱那个神色,实在是给姊姊迦陵的。不由得烦躁起来,拈一颗石子向潭心丢过去。



  七月七的夜里,畲乡被炊火映红了。烤竹鸡与江米酒,这些都是陪衬,盘歌才是七月七的主角。



  连城寨当中一条道,左右的竹寮楼上,男一边,女一边,对面唱歌。先开声的,是那些嫁了人的女子。这些被唤作蛮夷的山民女子,平日只拿棕毛裹脚,或穿木屐,盛装起来却不输平地的贵族女子,为了一年数次的节日,她们往往花费一生的时间,来攒下一身衣衫与首饰。髻子必定要拿细齿牛角梳子蘸上水来抿好,发脚绕了黑色绉纱,头顶银冠,包以红帕,又插两支银钗,八串真银镶宝的珠子披过髻子两边,一直垂过肩膊。珠子末端缀了小银牌,大串的银耳饰,形如凤凰尾。领圈、襟口、袖沿、裤腿,都是三寸阔的手绣花边,单只这花边,就常要绣上三五年。为她人做嫁衣裳是平地才有的事情,畲女自顾自美丽,要穿多么细巧奢靡的衣裳也好,都需得自家一针一线去绣,拿钱是买不来的。平素弓背吹火的朴质妇人,今日悉心妆扮,来唱旖旎的歌,这旖旎就生根在骨子里,与他们的一番淳厚却是浑然天成。



  所谓盘歌,便是对唱,你来我往,犹如相谈。成年男女要一直唱到中夜,余火中添上新柴,七月七的盛典才算得真正开始——必有一名勇敢坦诚的少年或少女,站起身来对着心仪的人儿唱第一支诉情的歌子。阿漱与同伴们亦在其中。



  那天放排的少年之一站起身来,开口便唱的是五佬家大女儿的名字,唱罢,那五佬家大女儿亦开了声,却是要唱给另一个少年,两边顿时轰笑起来。阿漱亦跟着笑。迦陵与频迦牵了手坐在对面女孩子堆里,任凭别人推搡,硬是不愿起身来唱一句歌。两张美好的面孔只是笑着,犹如一枝同出的两朵金盏银台花儿。



  盘了一夜的歌,天明前,有族人拿一柱三尺高的大蜡烛来,树在两丈长竹竿顶上,再将竹竿立在空地里,少年们轮番拿弓箭去射,凡能一箭射熄那烛火的少年,便可向族长求一样东西做奖赏。



  阿漱是最后一个。



  他搭箭上弓,向竹竿上的烛火比了一比,黑暗中的一苗火光摇曳。左手磐定,右臂劲张,弓弦铮然而振,箭挟着风声一掠而出时,阿漱已然心中沉重——不知不觉,这一箭带上了太盛的戾气——然而箭已离弦。烛火虽然灭了,但那劲力竟将蜡烛拦腰带断,半截残烛跌落尘埃,不期然教人回想起那个被他一箭射翻在福州官道上的年轻斥候。他原是习惯了使箭射人心口与咽喉的。



  少年们死命喝彩,立时拥阿漱与另一名射中的少年去族长跟前讨赏。



  那另一名射中的少年,正是爱慕五佬家大女儿的那一个。五佬家的大女儿生怕他跟族长讨了她来做赏,急得泪眼汪汪。可那少年却是眼不错珠地望着她,思慕之情如白纸黑字写在蜜色的脸膛上。



  族长笑问:“你们哪一个要先说?”



  那少年沉默有顷,见阿漱还是低着头没有说话的意思,便上前一步,深望了意中人一眼,鼓足了勇气说:“我、我……”



  “你什么?”



  “我要……五佬家大姑娘……头上,那一朵花。”



  五佬家的大女儿还在拿袖子抹着眼泪,闻言忽然呆呆抬起头来。他欢喜她,夜里在岩头上向她家唱了三个月的歌子,她知道得很,心里却还是向着别人。而他,分明可以向族长讨了她,却只是向她讨头戴的那一朵花。



  族长却似乎不甚意外,只是问那少年:“你不要三亩水田,不要大厝寮,也不要两口肥猪?你单只要那朵蔫了的花?”



  少年点点头,抽抽鼻子,憋着泪说:“是,老大,单要那花。”



  阿漱的脸藏在阴影里,听了这话,却是周身一震。倘若,倘若他能同这少年一般,只是讨了那青衫的频迦头上一朵黄花,该是多么好。



  “阿漱,你和我讨些什么赏?”



  阿漱没有回答,却通地一声跪到地上。“老大,阿漱和你讨你家一个女儿。”



  频迦的心也通地一声沉到了甘蔗汁子里,一股细细热热的甜蜜,挟着酸疼涌过她周身每一寸。



  族长的眼尾皱纹里泛出了笑,仍是胸有成竹地问:“你要讨我家哪一个姑娘?”



  “……迦陵。”阿漱垂了头说。



  迦陵……迦陵!频迦周身的血忽然结了冰。



  他和阿爸讨的并不是她,却是迦陵!分明是她站在独木排上向阿漱唱了歌,分明是她与阿漱说了话,分明是她去央阿邑为阿漱打树梢的番石榴。分明是她欢喜阿漱,阿漱难道竟是欢喜迦陵?不,不对的,迦陵从来只会笑,没有答过阿漱一句话,难道就是这样,阿漱还是欢喜迦陵胜过欢喜她?她看向阿邑、阿午他们,他们却只能避开了她的眼光。那戚戚的眼光,他们不敢直视。



  “你要的是迦陵?”族长亦是始料未及。



  阿漱抬起头来,“是的,红衣裳的迦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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