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乱 [7]
父母俱不作声,继续努力让包裹看起来更小.昏黄的油灯下,李张氏将里外衣服全部抖开,无论新的、旧的,沿着原有的阵脚,一针一线缝了个遍.老李懋则佝偻着脊背,将值钱的东西反复翻检,唯恐落下什么让儿子途中受苦.
"这铜钱不能多带,百十个足够.又重又麻烦,人丁稀少的胡人部落还未必认!"李懋将妻子码的整整齐齐的近千枚铜钱扯了出来,扔到了一边上.
"那旭子花什么?说出去办货,总得装得像个样子吧?"李张氏一愣,针脚失去了准头,深深地刺进了自己的手指内.
"看你慌的!"老李懋不顾儿子就在身边,一把抓住妻子受伤的手指,含进嘴里,用力吸了几口,把血吐到了地上,呵斥道:"那么急干什么,赶快用盐水洗洗去!"
"那旭子的钱…"
"明天我去县里把铜钱尽数换了斜纹提花锦,那东西细密,颜色又亮,胡人那里是女人都喜欢.旭子到了草原上,可以直接用锦换了他们的牛马.至于日常花销,就靠那几篓粗茶.与胡人换干肉、奶豆腐,蘑菇,黄花,一斤能换百十斤!快去洗手,大热天,别伤了风!"
老李懋是个塞上通,什么东西什么价钱,怎么和胡人以物易物,趁着没出发之前,手把手地教导儿子背熟了.按他的估算,商队初九离开上谷,一个半月后可到达草原深处.如果能换得些皮货,就求孙九等人把李家的货物和青花骡子一并捎回.至于李旭,则以等待明春办货为借口,找个待人和气的部落先寄住下来.
如此,明年春忙过后,李懋就赶了牲口到塞外来寻儿子,官府征兵也好,拉夫也罢,父子两个一个年近五十,一个接不到军令,谁也奈何他们不得.
"您放心,我打听过,那边甘草甚为便宜.到时候咱爷两个一个在塞外收,一个在上谷卖,保准能赚一大笔!到时候给借给舅舅些翻本,娘也不用整天苦着脸!"李旭对塞上生活充满幻想.失去考科举的机会不要紧,关键是能有办法把自家振兴起来.家门兴旺了,什么麻烦事情都会少很多.
想着想着,他脸上的笑容更加明亮起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自己没有治国平天下的机缘,让自己家日子过得好一点的本事,还能有吧?
"你自己拿主张吧!"老李懋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后脑勺,强笑着说道.
在李懋和妻子把行李整理到第二十遍的时候,孙九的商队终于姗姗进了易县城.有求于人,李懋自然不敢怠慢,包了‘有间客栈’整个底层,款待孙九和李旭未来的同伴.舅舅张宝生和妗妗张刘氏也使出全身手段,把硬菜炒得在锅里噼啪直爆.十几样菜色摆到桌案上,再送上张宝生密法缩过水的老酒,不消半个时辰,就让孙九等人达到了眼花耳熟的状态.
"大木兄弟,你放心,旭子包在我身上.有我孙九在,他就少不了半根儿寒毛.这趟我孙九手中能落下一个铜板,你李家就不会只分得半文!"拉开短鞨,孙九的大手在胸前拍得啪啪做响.
"也不指望赚多少钱,孩子第一次出门做生意,主要是个锻炼.我这腿脚不灵,天一冷就爬不上马背.如果不是怕耽误了大伙的买卖,我就自己去了!"李懋陪着笑脸,招呼大伙吃菜.转眼又把李旭叫了出来,让他给九叔倒见面酒.
"九叔!"李旭规规矩矩地叫道.斟了一碗酒,高举过眉.今天这伙几桌客人吃相实在太不雅观,把他先前对商队的幻想通通敲了个粉碎.满座没一个穿金带银,绸衫纱帽的吕不韦般风流细嫩人物,相反,一个个披短执长,横肉满身,活脱刚从良的土匪.唯一一个吃相文雅些的人坐在窗口,看上去像是读过些书,可他的身影在商队里显得如鹤立鸡群,不仅是显眼,而且带着孤单.
河间人孙九正如李懋所说,是个非常爽利的汉子.接过李旭高举过眉的酒碗,每次都闷得一滴不剩.三碗闷罢,指指李旭,又指指自己,大声道:"我姓孙,排行第九.叫我声九叔也好,九哥也罢,都随着你.但进了商队,就得守商队的规矩.咱做买卖盈亏自负,路上遇到麻烦却要生死不弃,这一条,你做得到么?"
"但依九叔!"李旭闻言下拜,大声承诺.
"起来,咱这不是官府,不讲究这调调."孙九赶紧站起来,把做势欲拜的李旭用力拉住:"说实话,大伙十里八乡集结起来的,这次推举九叔带队,下次还不知道推谁.所以谁也不比谁矮半截,这次你拜我,下次一旦选了你当头,俺老孙难道还把头给你磕还回去?"
"哈哈!哈哈!"一屋子人都被孙九的话逗得笑了起来,有人就跟着开始起哄:"别听这老小子的.他是怕你把他拜得辈份高了,没钱给你做见面礼儿!"
"去,去,我老孙是那吝啬人么?"孙九被挤兑得涨红了脸,从腰中摸索半天,掏出一个弹丸大小的银豆子塞进李旭之手,"不能让你白叫了九叔,这个小豆子,拿着将来娶媳妇用!"
"那可使不得!"李懋一个箭步跳上前,把银豆子夺下,硬塞回孙九之手."已经给你添了麻烦,旭子怎么再能收你的钱.况且你老孙也不是什么阔绰老板,何必跟孩子这么客气!"
纵使现今太平世道,银子落价,市面上一两银子也值两吊之数.那东西分量重,丁点个小豆子亦超过了二钱.求人办事不给人送礼,却先讹了人家四百个钱,即便郡守老爷家也没有这么做的道理.
"大木兄弟,这你可就见外了.我年龄大,他年龄小,都跑这条商道,将来不一定谁照看谁呢!"孙九不依不饶地又把银豆子塞进了李旭怀里."拿着,休得惹九叔发火!"
"侄儿怎敢向九叔讨赏!"李旭赶紧将带着体温的银豆子举还给孙九.昨天晚上收拾行囊,娘告诉他在衣服角上也缝着几颗银豆,那几乎是李家的全部积蓄.此物各民族通用,无论是胡是汉,送到任何一家当官的眼前,他都会看在赵公元帅的面子上给些照顾. (注2)
"大木哥,你就让旭倌拿了吧,你几时看到过老孙送出了礼物曾收回来?"见双方拉扯不下,另一张桌子上有人过了帮腔.
此人年龄比孙九略小,胡子很稀落,衣裳相对干净,看样子也是商队中说得上话的人.怎奈孙九却不肯领他的情,瞪大了牛眼珠子,佯怒道:"好你个张小个子,老子正准备推辞几回后就把银子收回来,你却非害老子赔本.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银豆子是我给大侄儿的见面礼,你们都是长辈,也得跟着发一回彩头!"
"九哥,九哥,您这不骂我么!各位兄弟,你们千万别这么干,否则我李大木没脸再跑这条道了!"老李懋吓得直作揖,办酒席虽然贵了点,但那是为了给儿子维护个好人气.经孙九这么一搅和,酒菜本钱肯定回来了,可儿子的情面也跟着薄了.
他不肯收,众人却不肯答应.有大方的就直接排出了肉好,有人不愿意,肚子里骂着孙九的祖宗,也不得不从腰中摸出了两个白钱来.孙九带着李旭,挨个给他介绍商队的伙伴,每介绍一个,李旭就给对方斟上一碗酒,那人一口闷了,随即就把见面礼钱塞进李旭手里.
一圈酒斟下来,直累得李旭两膀子发酸.肉好、白钱杂七杂八收了近一百个,人也差不多认了个脸熟.给孙九帮腔那个人姓张,是孙九的老搭档,这伙商队的临时副头领.只给了一个白钱的那个疤瘌脸姓杜,是河间杜家的一门远亲.面相凶恶的那个姓王,穿着露脚趾头布靴的那个商人姓李,算是李旭的本家.而远远坐在窗子边,与众人格格不入的那个大眼睛少年姓徐,其家乃峻县富豪,名下田产、店铺无数.却不知道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错触怒其家长,被其父狠了心送到商队里长见识.
众人给了李旭见面礼,吃喝起来便更放得开.也有性子窄者,核计着如何把礼钱吃回肚子,扯开腮帮子猛嚼.一时间,客栈里行令之声大作,居然恢复了当年几分热闹光景.李旭被吵得头大如斗,又不能离席,只能把了盏酒慢饮相陪.想想今后三年内自己就要与这些糙人为伍,不觉黯然神伤.
"你真的要去塞外办货么?"身背后,一个声音低低的问.
李旭闻声回头,看见徐家少年那双明澈的大眼.无奈地笑了笑,说道:"家父年纪大了,塞外又冷得厉害.我不去替他忙碌,还能怎样?徐兄呢,家中那么多店铺,你要体察世务,何处不可落脚,缘何也跑了塞外?"
"唉,休提!我爹新娶了七姨,年纪比我还小.我看不惯,所以找茬跑出来散心."徐大眼笑着解释自己加入商队的原因,"况且这个季节据说能收到好皮货.眼下中原皮货正贵?你说呢?"
皮货两个字,被他咬得音极重.李旭心里突地一跳,仿佛所有秘密瞬间被那双大眼看了个透彻.想想对方不过也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断不能有杨老夫子那般见识,勉强稳住了心神,笑着答道:"正是为了皮货,最近在上谷郡,生皮价格几乎翻了一倍呢.我们速去速回,说不定能赚上一大笔!"
"我可不想那么早回去!"徐大眼的双目在闪动间,总是带着一股与年龄丝毫不符的凌厉,"难得出来一次,我且玩尽了性再说!".
李旭笑了笑,端起了面前的酒盏.正如自己也不肯直言告诉对方北行的目的一样,徐大眼说的也未必是实话,.家世如此好的少年出游,自有扬州、洛阳这些风光迤逦之所,即便是跟父亲怄气,也犯不找去苦寒之地找罪受.
徐大眼见他举盏,也把自己手里的酒盏举了起来.找由头着跟李旭干了两盏酒,带着几分醉意问道:"我姓徐名绩,字懋功,贤弟可有表字?"
"我叫李旭,字仲坚!"李旭挺直了胸脯说道,生怕别人把自己的年龄看小.
"那你我在路上互相照应,并肩走一趟塞外,仲坚贤弟意下如何?"徐大眼拍拍李旭的肩膀,笑容里带着几分神秘.
"愿从懋功兄之命!"李旭翘了翘脚,伸手拍了回去.二人都是正在发育的少年,骨架都很大,站起来高矮也就差不多.比了半天身高也没比出胜负,各自捧着酒杯,‘嘿嘿嘿’地傻笑起来.
那场酒李旭喝得很忧伤也很高兴,不知不觉醉倒在了座位上.待第二天他酒醒时,启明星已经照透了糊窗子的草纸.父亲、母亲和忠叔、忠婶早已经爬起来,替他收拾好了一切行装.他的宝贝弓,护身刀一样不少,就连小狼甘罗都被放进了母亲亲手做的一个麻布褡裢里,挂在了青花骡子的脊背上.
大青花骡子受不了小狼身上的野兽气味,惊得前窜后逃,直到李懋举起了皮鞭,才不得不低下头,殃殃地出门加入等候在外的商队.
百余匹牲口的凑在一起,规模甚为壮观.孙九一声令下,商人们排成一条长队,慢慢移动起来.叮当,叮当的銮铃声敲破晨曦的静谧.
"旭子,路上小心些!"老李懋跟孙九等人再次打了招呼,得到了对方信誓旦旦的保证后,又走到儿子身边叮嘱道.
"嗯,爹,娘,二老也小心身体!还有忠叔,忠婶,都小心些!"李旭答应着,眼里总觉得有东西向外滚.
"要是,要是,就"李张氏想叮咛些事情,又怕坏了口彩,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