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乱 [61]
尽量不看陶阔脱丝那如花容颜,他从帐壁上取下刀,挂在了自己腰间.拎起藏满财物和吃食的包裹,搭在了自己肩头."我有刀,有弓,可以保护你一辈子.如果你决定跟我走…"李旭回头,俯身,再度吻上了陶阔脱丝的前额."我在帐篷外边等你,阿芸已经为咱们备好了马!"
说完,他微笑着挺直腰身,迈动双腿,把炭火和少女的抽泣声留在了身后.
毡帐外,夜已经深了,水一般的星光从头上照下来,照亮整个原野.
第一卷《塞下曲》卷终
第二卷 功名误 第一章 大贼 (一 上)
李旭俯下身去,在湖水中看到一张憔悴的脸."这是我么?"他忍不住发出一声苦笑,湖水中的倒影跟着裂了裂干涸的嘴巴.布满血丝的双眼,开裂的嘴唇,随着粗重的呼吸,在水波上起伏荡漾.
一双粗糙的大手伸进水中,搅碎湖面上的倒影.清冽的感觉从手指传上双臂,沿着肩膀流入心窝.心中的火焰渐渐冷却了,代之是一种闷涩的痛.一年四季,月牙湖的水都寒冷如冰.掬起冷水淋在脸上可以快速地赶走身体内的疲累.李旭一把又一把地掬着,尽情地用冷水清洗自己的面孔和魂魄.他不喜欢湖水中倒映出来的那个憔悴的人影,那么懒散邋遢的人不应该是自己."振作!"他大声冲湖面喊道,声音在空荡荡的水面上飘散开去,激起无数只过路的飞鸟.白羽散尽后,疲惫厌倦的感觉却依旧纠缠于心.
他知道自己应该好好睡上一觉,离开苏啜部已经两天两夜了,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闭上过眼睛.也不记得自己是否吃过东西.长时间的野外肃立让他的头有些晕晕的,甚至有些迷糊自己为什么要在湖畔徘徊.
此处是陶阔脱丝为自己捞取星星铁的地方,前天上午路过此地,自己竟然幼稚地以为陶阔脱丝会突然改变主意,骑着战马追上来.李旭苦笑着为自己找出答案.黑风的驰骋速度太快,如果他策马狂奔,苏啜部没有任何良驹能追得上.所以,他只好在湖边等,两天两夜过去了,湖水依旧是那片湖水,湖中的身影却永不再现.
李旭用力甩了一下头,让自己多少恢复了一点精神.必须离开这里了,否则一旦初雪落下,独自一人走在草原上等于自寻死路.其实,当天夜里在帐篷外等待的结果,已经告诉了他陶阔脱丝自己的选择.只是李旭不愿意相信,他宁愿猜测陶阔脱丝是哭着哭着睡着了,因此错过了二人的最佳脱身时机.
"告诉陶阔脱丝,我会在月牙湖畔等她!"黎明前,对着起来送别的阿芸,李旭低声说道.他相信阿芸不会漏掉自己说的每一个字,现在,他只能强迫自己相信陶阔脱丝的最终选择.
"也好,有甘罗做嫁妆,阿史那家的那个骨脱鲁应该不敢欺负你!"李旭抹了把嘴角,终于将脸转向了南方.秋风已经将草场染成了黄色,大规模屠宰牲口的时机又要到来了.今年秋天,会有无数支商队踏着九叔去年踩出的路线来到苏啜部.届时,有间货栈会大赚特赚,父母关于迎娶陶阔脱丝的回信也能随着商队到来.只是不知道两个老人家得知儿子最终没能成婚的消息后,是不是会感到失望!
李旭晕晕乎乎地,任由黑风驮着自己向南飞奔.草原上无所谓路,只要一直向南,见山绕过,见水涉过,也就能看到长城.看到长城后,就等于到了自己的家.猛然,他心中闪过了一个疑问,"征兵期限过去没有?大隋北征高丽的兵马是否已经出发?"
如果征兵令还在呢?李旭抬头,茫然地四下看了看.空旷的草原上看不到任何炊烟,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安身."算了,当兵就当兵,战死就当睡去!"他把头又垂到了马脖子上,疲惫地想.当愤怒、失望和伤心俱沉积成记忆后,少年人的心中渐渐有了几分玩世不恭.
你们不是说我是懦夫么?你们不是看不上一个中原小贩么?有一天老子要当大将军,冠军侯,看你们到时候还笑不笑!这样想着,他慢慢将手伸向装酒的皮袋.手臂奋力上提,却将自己闪了个趔趄.
酒喝光了,离开月牙湖畔时也忘了装水!李旭用力在马背上直起身,回头张望.迷迷糊糊中已经不知道跑出了多远,身后的月牙湖已经不见影子."再回去?"他发现自己又有了一个再等一天的理由,笑了笑,伸手打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这个废物!"李旭冲着自己骂道.将酒袋系回马背,用力夹了夹马蹬.黑风早就等着这一刻,唏溜溜发出一声咆哮,四蹄凌空,飞一般将身边风物甩在了脑后.
直到再也不可能涌起转身的念头,李旭才命令黑风放慢了速度.经过一场飞奔,人和马俱是大汗淋漓.找了个草色特别绿的洼地,他跳下了马背,从腰间拔出切肉用的短刀,奋力向地上挖去.这是阿思蓝等人教给他的野外寻水方法,有地下水源存在的位置,草绿得早,枯得也晚.只要你不停地挖,肯定能找到水喝. (注1)
半柱香时间过后,有泥浆从土坑底涌了出来.李旭伸出手,用力将坑底的泥浆掏出,然后用几块碎石头塞住水眼.泥水越来越稀,渐渐清澈,渐渐变成娟娟细流.李旭拉过黑风,请它先喝第一口水.
黑风满意地打着响鼻,一双深邃的大眼冲着李旭看来看去.显然,它很在意主人对自己是否重视.喝饱了清水后,它的精神大涨.撒腿跑开数步,低头在草丛中寻找最新的嫩芽裹腹.
李旭轻轻地追过来,从马背上再次解下酒袋.这次他得装足清水,万一数日内发现不了水源,人马的性命就寄托在手中的皮袋上.水洼中的倒影再次让他看见了自己的面容,几天之内,他仿佛长大了四、五岁.原来软软稀稀的胡子顺着两颊钻出来,已经渐渐形成了势力范围.几根凌乱的头发从鬓角间飘下,与弯弯曲曲的胡须搅在了一处.其中有一根分外扎眼,从下半截开始,居然已经变成了白色.
"伍子胥过昭关!"李旭苦笑着着摇头. (注2)
黑风仿佛知道主人的心思,慢慢跑过来,低头用舌头舔李旭的脸."脏死了,你知道不知道草的味道很重!"李旭轻轻拍了他一巴掌,骂道.
黑风退开几步,不服气地打着响鼻,目光中仿佛带着几分嘲弄."你懂个什么!"李旭笑着骂了一句,用冷水抿了抿鬓角,飞身上马.
"我打了一头野驴,一头野驴,用他的内脏来敬苍狼.我打了一头豹子,一头豹子,用它的毛皮来缝战衣.我没有打毡包旁边的小鹿,它在我出猎时替我做饭.我没有打天空中的鹰,它指引我猎物的方向…."
伴着少年的牧歌,马蹄声越来越远,渐渐消散于暮霭深处.
酒徒注:1、二十年前,内蒙草原上有些地方用铁锹挖半尺深,即可挖出泉水.
2、古代传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此处为少年人的自我解嘲.
第二卷 功名误 第一章 大贼 (一 下)
离开月牙湖畔的第三天,草尖上吹起了南风.
这并不是一个好征兆,秋天是西北风的季节,温暖的南风吹过长城,带给草原的往往就是灾难.李旭和黑风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以最大努力向南赶.但是老天显然不想放过捉弄这对猎物的机会,很快就放出乌云遮断了整个天空.
天黑黑的,仿佛马上就要从头顶上掉下来.宽阔无际的草原上,四下的景色变得一摸一样.失去日光指引,李旭无法再确定自己走的就是回家的路.每走几十步,他就得跳下马来,根据道听途说的经验,依靠偶尔出现的一颗小树,或者一块石头来判断中原的方位.有时候地面上什么也找不到,他只能顶着风走,同时祈祷风向还和云起之前一样,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后半夜的时候,他在一个洼地中升起了火堆.火光和熟肉的香味很快引来了几群食肉动物.一双双蓝绿色的眼睛在火堆周围滚动,就像无数失去家园的孤魂提着灯笼在游走.黑风警觉地绷紧四肢,时刻准备着用蹄子痛击来犯之敌.李旭则将周围任何可以点燃的东西收拢了起来,保持火堆一直不灭.他有些懊悔没将甘罗偷出来,有甘罗在的时候,没有任何野狼敢靠近十丈之内.
"也许它真是什么圣物!"李旭自言自语地说道.半夜里没人听他说话,只有黑风不安地打着响鼻."不过,我是个倒霉蛋,所以拖累了你!"李旭笑着将几块干燥的动物粪便扔进火中,也许是野驴粪,也许是野鹿粪,反正这东西能点着,只要火不灭,狼群就没有勇气发动攻击.
快亮天的时候,他实在支持不住,在寒风中睡着了.睡梦中,他又看到了陶阔脱丝,又过上了纵马横刀,驰骋原野的快乐生活.然后,一群红披风冲过来,抢走了陶阔脱丝,他拔刀拼命,却发现手中一无所有.
"附离!"陶阔脱丝抱着他,泪落入雨.李旭伸手去擦陶阔脱丝的面颊,手掌间却传来一片冰凉.
他猛然睁开眼睛,看见天边透出了几丝亮色.数百片晶莹剔透的雪花从空中飘飘荡荡的落下,将草地上的余烬打出缈缈青烟.狼群已经散去,黑风正在不远处寻找早点吃.低低的云层下,几行大雁嘎嘎叫着,振翅南飞.
李旭快速跳了起来,下雪了,他必须在雪下大之前找到一个安身之所.黑风听见主人的声音,停止早餐,小跑着奔向李旭.一人一马沿着鸿雁留下的影子高速飞奔,在被初雪打湿的草地上留下一串泥浆.
策马跑了没多久,一个部落就出现在视野之内.那是索头奚人曾经的营寨,现在归属于苏啜部,大部分苏啜部的公共牲畜放养在附近,有专门的武士和牧奴负责繁衍生息.黑风发出一声兴奋的嘶鸣,撒腿向营地前疾驰.李旭却紧紧地拉住缰绳,硬生生将黑风扯偏了方向.
"唏溜溜!"黑风前腿腾空,大声向主人抗议.云那么黑,雪只会越下越大.冒着这么大的雪强行赶路,人和马都可能在半路上冻僵!急着积攒过冬肥肉的野狼可不管谁有骨气谁没尊严,只要你没有力气反抗,它会以最快速度冲上来咬断你的喉咙.
"黑风,咱们走!"李旭大声命令着,强行调转马头.他看见营地内有苏啜部的武士迎了出来,黑风的嘶鸣声惊动了他们,武士们严格地出帐履行自己的职责.
"唏溜溜!"黑风又发出一声悲嘶,被李旭强逼着向南方跑去.匆匆冲出来的武士们看见了李旭留在风雪中背影,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是附离大人,我眼睛没花吧,他怎么才走到这?"有人大声叫道.
"这么大的雪,他居然还继续赶路!"
"他是宁可冻死,也不再愿意沾咱们部落的一草一木了!"有知道详情的武士叹息着摇头.长老们做得太过分了,也难怪附离大人连入帐烤火都不肯.可这么冷的天,他能走多远?武士望着青黑色的云,喃喃祈祷.
"长生天,请你保佑附离大人!"
"长生天,请你把雪再下大些!更大一些!"几个脚腕上套着皮索的奚族奴隶低声祷告.方圆几百里都不会再有第二十个部落,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