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乱 [5]
李旭看着父亲,永远不肯相信这个答案.家中虽然穷困,但比起乡邻中的赤贫人家,还能算得上富裕.读县学不需要给先生礼金,平时官府还为学子们提供一日两餐.尽管那饭菜里鲜有油腥,如果不是需要帮着母亲料理家务,自己几乎可以赖在学堂里,每月只回家吃一次饭….
李张氏默默无言,转过身子,不住地擦泪.儿子不是不懂事,正因为他太懂事了,做父母替他做出如此大的决定时才分外艰难.如果没有这该死的高丽,如果皇帝老爷不老想着四夷宾服….那都是她管不了的事,如今,她能做主的,只有自己的儿子.
"家里不是没钱供你!要打仗了,上谷郡一抽一,所有良家子弟自备铠甲兵器从军.爹想让你借着行商的理由出塞避一避,等后年大军开拔了再回来照顾你娘!"李懋耐不住心中压力,终于决定实话实说.虽然逼着儿子当逃兵不是什么光彩的举动,比起让儿子误会自己为了省钱而葬送他的前程,这个理由多少能让人透过口气来.
"我不去塞外,当兵就当兵,功名但在马上取…!"李旭听父亲说出真实原因,心里一块石头当即落地,漫不在乎地说道.
"啪!"腮边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打断了他的话.素来和睦的父亲站了起来,批手抽了他一记耳光.刹那间,李懋被风霜和日子划得满是皱纹的老脸涨成了青黑色,竖起眼睛,大声骂道:"闭嘴,功名但在马上取.你瞪大眼睛瞅瞅,同乡数百户,那家有人活着取过功名回来!开皇十八年东征,去了三十万,死了二十九万九…"
"好好地,你动什么手你!"李张氏扑将过了,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想安慰一下儿子,没待开口,眼泪先落了满脸.
"爹――"李旭捂着脸,轻轻叫了一声,豆大的泪珠顺着手指滚滚而下.这一记耳光完全把他打楞了,本能地想说几句软话向父亲赔罪,却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了何处.‘功名但在马上取’,族里的祖训和先生的教诲都如此,偏偏此道理在自己父亲面前变成了忤逆不孝的言辞.
李懋看看儿子,再看看妻子,心中一痛,火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重重跌坐回胡凳上,沮丧地说道:"明天你向夫子辞了行,准备出塞吧!你哥已经做了孤魂野鬼,我不能再送你出去,那样,将来我死了,也没脸去见祖宗."
听丈夫说起长子,李张氏更是悲从心来,抱着儿子的肩头,呜咽出声:"旭子,听你爹的话吧.娘不指望你光宗耀祖.只指望你平平安安地过完这辈子,娶个媳妇,生个儿子.你哥当年跟着高大人出塞,三百个人里骑射最精…."
在李旭的记忆里,已经根本不记得哥哥的模样.开皇十八年他才两岁,据娘说终日骑在哥哥的脖颈上看过兵.后来哥哥也被征入伍,再后来,记忆里只剩下了父亲的叹息和母亲的眼泪….
县学的杨老夫在李旭眼里总是那么睿智.当他喃喃地说出自己准备辞学,替父亲跑塞外行商时,杨老夫子立刻惊叫道:"难道又要打仗了么?你连书都顾不得读?"
"先生,父命,父命难违!"李旭登时面红过耳,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
"也难怪,也难怪,你在家中已是独子.而令尊年近五十,若让你去做辽东枯骨,你们李家就得断了香火.唉,只可惜你一笔文章,我本来给几个旧友写了信,准备在来年明经试后,叫他们照看一二的!"杨老夫子的话语里没有任何责怪之意,只是带着股说不出的惋惜.
"多谢先生抬爱,弟子虽然福薄,这份恩情,却永不敢忘!"李旭俯下身去,长揖及地.求学这几年来,杨夫子对他颇为看顾,人后小灶不知开了多少回.从经、算诸学到诗歌策论,几乎是倾囊相受.甚至连当年追随越公杨素南征时于军旅中写下的笔记,都不禁止他这个挂名弟子翻阅.只是以李旭的年龄和见识,背诵起来可以做到滚瓜烂熟,真正理解,却十中不及一二.
杨老夫子摆了摆手,回以一声长叹."罢了,你爹这么做,自有他的有道理.此番东征,有败无胜.升斗小民看得出,可朝廷诸公,却做了睁眼瞎子!"
"弟子受教多年,无以为报.这几坛淡酒,不值一醉!"李旭叹了口气,指着放于院外的几坛老酒说道.东征成败,与他已经无关.今日之后,他就不再算良家子弟,按汉代以来的规矩,商乃贱业,像东征这等国家大事,商人是没有资格议论的.此后,杨老夫子的家门,非有事相求,他也不能再像原来那样随便来访.否则,即便杨家老小不赶他出门,其他饱学鸿儒也要嘲笑杨老夫子交游不甚,自甘于商人为伍.
杨老夫子对于这个赖上门来,又主动请辞的弟子,向来觉得投缘.他半生沉浮,见得风浪颇多,到老时心里也没那么多羁绊.笑了笑,说道:"人家说行商是贱业,为师从来没这么看.人之贵贱在乎于心,其心贵,虽为贩夫走卒,难掩浩然之气.其心贱,纵立身于庙堂之上,亦是卑鄙龌龊,臭名远播.你的表字为我所赐,自然是我名下弟子.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无论将来为商为盗,师门终是向你敞开!"
"多谢师父指点!"李旭撩起长衣下摆,拜了下去.自幼读的是圣贤书,各行各业的高低贵贱早已如铭文一样刻在了他的心里.所以自从昨晚得知自己难脱行商命运来,李旭一直为此耿耿于怀.杨老夫子的一句话,等同于在他头顶上开了一扇窗.让他在突然变得灰蒙蒙的天空中,瞬间看到了阳光的颜色.
"你起来吧,为师授业多年,弟子之中,你天分不算高,但胜在性子耿直,心地淳厚."杨老夫子阅人多年,岂又听不出李旭话语中的不甘.有心再指点此子一次,语重心长地说道:"恐怕你将来吃亏,也要吃在这耿直与淳厚上!须知人生充满变数,是非善恶,俱不在表面.眼中看到的未必是事实,亲耳听到的,也未必是真相!"
看了看李旭茫然的脸,老夫子知道自己此刻说这些话,为时尚嫌太早.虽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李旭毕竟才十四岁,有些话他根本听不懂.有些话即使他能听明白,没有相应的人生波折,他也无法领悟到其中真谛.
人生就像一坛子酒,经历过岁月的酝酿,才能酿出其中甘冽味道.少年人就如一坛新焙,即便再是精粮所凝,甘泉所制,依然要带着几分摆不脱的青涩.
"弟子日后若有所得,必登门来求教!"李旭亦是心思剔透之人,笑了笑,脸上带出了几分讪讪之色.
"若能来,则早来.过了明年,恐怕为师的安稳日子也到了头,该动一动了!"杨老夫微笑着摇头.
"师父难道要去远游么?还是应朝廷之聘?"李旭不解地追问,完全没看见杨夫子笑容里透出的淡淡苦涩.
"也是为师命中该有之数吧.毕竟我曾受人之恩!"杨老夫子继续摇头,终是不愿把话说明.
"那是,师父曾经教我,受人滴水之恩,必相报以涌泉!"李旭顺着夫子的话回答.
"此语未必尽对,但人生在世,心中羁绊几人挣得脱!"老夫子大笑几声,故意把话题岔到了他处,"不提,不提.尽人力,安天命而已.趁你今日还未出我门,咱师父先论一论东征胜败之道!"
"师父是考我么?"解脱了心结的李旭笑着问.他昨晚曾经听父亲说此番朝廷为了东征下足血本.现在已经开始筹备粮草、衣甲,明年春天征集举国青壮,冬天或者后年春天才正式开拔.以他的理解,这么大个国家,耗费两年的时间来准备一场战争,断然没有战败之理.但今天在夫子口中,听到的却是截然相反的论断.
"先生莫非不看好这次东征么?我听父亲说要明春征兵,后年出发.朝廷如此充分的准备,想必是谋定而后动,怎会奈何不得一个小小高丽?"按照平日师父所教,反复推敲了大隋与高丽之间的实力差距,李旭依然得出同样的结论."我有备,攻其无防.我军械精良,兵多将广…."
"打仗未必凭得是人多,天时,地利,人和,哪一点能够忽视.此去辽东,天时在我么?此去辽东,地利在我么?此去辽东,表面是我大隋征讨高丽,以众击寡.实际上,靺鞨、契丹、室韦,还有辽东说不上名字来的数百部族,哪个不是与高丽唇亡齿寒.如此一来,人和又岂在我?"谈及军务,杨老夫子脸上颓废之色尽去,须发皆飞扬而起.
"可,可我大隋天朝上国,持戟何止百万!"李旭兀自强辩.虽然被迫做了逃兵,内心深处,他依然期待着大隋朝能横扫辽东,打出赫赫声威.作为一个在大隋朝长大的少年,有种荣誉感与生俱来.虽然,这个朝廷从来没给他予任何实际好处.
"持戟何须百万,如能指使如一,十万足以荡平辽东.大隋朝之危不在高丽,而在萧樯之内.一旦变生大军之后,恐怕,又是百万雄鬼不得还乡!"老夫子摇头,拍案.
临别在即,一老一小均知日后相见怕是不易.一个借着难得的好例子用心指点,一个借着最后的机会专心领会,感叹几声,大笑几声,不知不觉间,声音已经穿出了窗外.
"这老东西,前些日子就像霜打了的庄稼般.今儿个怎么又缓过了神!"窗外,杨师母纳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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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一章 盛世 (六 上)
与刘夫子话别时,却是另一番情形.这位县学里说一不二的老夫子年龄不大,身材富态.虽然没有杨老夫子那样曾经在越王帐下襄赞军务的傲人资历,但年青时也是本地数得着的才子.书读得多了,为人平和大气,说起话来自然让人如沐春风.
"也好,当年陶朱公出身商吕,不照样帮助越王吞了吴国么?可见英雄不问出身,时运来时自可借风而起!"刘老夫子笑着安慰,眼睛不断地向窗子外边瞟.至于陶朱公范蠡是先辅佐越王吞了吴,还是先赚就了偌大家业,那些是细节,在一个辍学的无赖顽童面前想必没追究的必要.
如果事先没经过杨老夫子一番开导,这番话肯定要在李旭心中掀起巨大波澜.可如今李旭已经勘破了这一层,刘夫子是真心也好,敷衍也罢,他已经看得淡了.拱了拱手,笑道:"谢夫子指点,先生终日操劳,想必还有重要事情忙碌,晚辈就不再打扰了!"
"不急,不急,还不是些授业、解惑的琐事.夫子我身负教化一地之责,实在不敢辜负皇恩哪!"刘夫子冲着京师方向拱拱手,嘴里说着不急,身子已经把李旭送出了门来.
临下台阶,老先生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叫住即将走出大门的李旭,问道:"县学的张秀是你什么亲戚吧!两家生得近么?"
"我应该叫他一声五哥,姑表之亲!"李旭诧异地回过头来,答道.对于张家小五,他没什么坏印象,好印象也不太多.二人应该算未出五服的姑表兄弟,但家境差得太远了,血脉里的缘分也跟着淡了下来.平素在学堂里相遇,只是彼此打个招呼.张家小五自有一番富贵朋友交往,李家旭官也没面皮去惹表哥生厌.
"不错,不错.上谷张家是本地望族,有张秀在,这一门恐怕还会继续发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