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乱 [41]
"啊!"李旭被毡子上渗出的冰水冻得打了个冷战,惨叫着跑了出去.待他讪讪地拨转马头,铜匠挥舞着裹了毡子的弯刀又杀了上来,边用刀向李旭乱砍,边呵斥道:"招是死的,人是活的不清楚么?冲杀时容不得分神,一眨眼睛就决定生死.只要能砍中敌手,你又何必管他正抽还是反抽!"
李旭被打得落荒而逃,奔出好远才敢兜回马来再度迎战.一早晨功夫不知道被劈中了多少刀,连胯下战马都被砍得不好意思了,每次见了铜匠举起手就向两旁窜.铜匠见这样对炼下去未必能收到成效,便替李旭想了个主意.命令他找个空旷之地树起两排战马高的木桩,每个木桩上绑一个装了沙土的草袋子,自己去炼攻击准确性和控马能力.李旭殃殃地去了,一个人炼了两天,第三天早晨再来找铜匠拆招,果然挨打的频率大减.
铜匠再度与他捉对厮杀,熟悉马上的基本动作要求.练了十余日后,又命令李旭将木桩拔起来重新摆放,不准再排成直直的两排,而是交错埋成各种步兵队列形状.
李旭领命照做,慢慢能做到纵马在木桩群中穿梭,可以于瞬间挥刀砍开草袋子却保证不被木桩蹭到的地步.铜匠见状,便令他撤了木桩,改为在空地上支起十几个高低不一的木架.每个子上吊一个装满的泥土的草袋子.李旭纵马从草袋旁跑过,用木刀抽砍草袋,却要避免被荡回来的草袋砸中.
这一下比应付固定目标难得多,李旭又对付了足足一个月,才勉强把此关过掉.在他练武的这三个多月内,徐大眼如何与索头奚部就赎买俘虏的事情讨价还价,如何指导诸霫联军演练骑兵列队冲击,如何暗中给其他部族的长老设圈套替苏啜西尔巩固兵马的控制权,等等重大问题他都心思去想.徐大眼偶而向他提起来,以李旭目前的心机,也领悟不出其中奥妙之处,更甭说提什么好的有效的建议了.
他这般专注于习武,在刀马骑射方面的进境自然比一般人迅速.铜匠开始还骂他笨,到后来,"笨蛋"两个字骂出来已经有了嘉奖意味.师徒二人马上对刀,也不再是一个刀上裹毡,好整以暇,另一个拿着开了刃的弯刀就可上场乱抡了.两个人的刀上都裹了毡子,浸了冷水,李旭被打得落荒而逃之余,偶尔也能拼着被砍中要害的风险,给师父制造一个惊喜.每当此时,铜匠总骂他出手不知道轻重,打得老骨头一整天无法干活.
李旭抱着满脸歉意去替师父抡大锤,占了便宜的铜匠又眉开眼笑,夸他膂力惊人,身体本钱雄厚.建议他给自己打一把更重些的弯刀来与过人的臂力相配.
"若是太平年月,凭你的身材、相貌,足可以为皇帝老儿去擎礼刀"铜匠一边替女人们磨着镜子,一边向给火炉中鼓风的李旭夸道.
礼刀是帝王出巡的仪仗专用,长而华丽.持刀者要求高大魁梧,如此才能举着刀保持同一个姿势数个时辰一动不动.李旭不知道师父是夸自己臂力大还是骂自己笨,正琢磨着词汇反唇相讥,又听铜匠说道:"只可惜你小子的胡子长破了相,才十五岁,居然有黑毛从腮上鼓了出来.今后少吃些牛肉,否则胡子长得更快!"
这是李旭最烦恼的事情之一,读书人讲究"廉廉颇有须",胡子要长也得长得漂亮稀疏.可他这几个月来却因为日日吃肉喝酒,身高明显窜起了一大截,脸上的寒毛也渐多,一根根又粗又硬,足以和甘罗身上的硬毫相较.
"长就长吧,反正你也当不成什么读书人了.虬髯贩马,往来塞上,不也逍遥快活!"铜匠见少年捂着脸发愁,笑着安慰.他已经知道李旭为何而来塞外,对少年的遭遇甚为同情,却不觉得失去考科举的资格有什么值得惋惜.
"当官这件事情比练武打仗都麻烦.练武么,你只要肯下功夫就有进境.打仗么,胜败一眼可知,想搪塞也搪塞不掉.唯有当官,凭的不是谁有真本事,而是谁会讨好上司.你本领再强,不会拍上司马屁,也得不到好结果.拍了上司马屁,弯腰做人做习惯了,难免就弯成了驼背.捱到有直腰的机会,自己也直不起来了."师徒二人喝酒时,铜匠曾经如是向李旭灌输.
刚刚踏足红尘的少年哪里听得懂这些精辟之言,支支吾吾地听着,心里却想起了步校尉当日的威风.
"槊不是这么用的!"当李旭拿着铁锤瞎比划时,铜匠忍不住出言指点.这个怪人的武艺很杂,从常见的刀、槊、棍、矛到不常见的铁蒺藜骨朵、大锤、狼牙棒,几乎每样都懂一点.一次趁着酒性舞剑,动作的潇洒利落,比陶阔脱丝的舞姿还飘逸绝尘,如不是对方身上那一袭油渍渍的皮裘,李旭简直怀疑自己遇到了一个传说中的山中隐仙.
"前辈若是在闹市持剑而舞,恐怕全城的女子都会轻招彩袖!"追随铜匠这么长时间,李旭多少也学得有些狂放不羁,笑着说道.
"此舞并非为别人而设!"铜匠举囊狂饮,满脸年少轻狂.每每与少年喝到眼花耳熟的地步,他就想起当日的诺言来,传给李旭一些用槊的招式、口诀.第二天待李旭拿了第一天所学的东西请教,他却又忘记了.下一次喝醉时,李旭趁着酒性发问,他又改槊为锤,教导李旭一个大力士领军冲阵,最强横的杀法.教完了锤,又指导李旭如何破解锤招,占力士便宜.如此醉醉醒醒,破槊、破锤、破矛、破铁蒺藜骨朵的招术传了一大堆,至于这些招术将来在战场上是否有效,铜匠却一摊手,坦诚地说道:"这是我打铁时自己琢磨出来的,好使不好使我也不清楚!"
碰到这么一个"暗师",李旭也毫无办法.只好把心思集中起来,力求在刀术上有所突破.越练下去,手中的弯刀越不顺手,有些招术明明可以把威力发挥得更大,却因为弯刀得长度和重量影响了挥击时的效果.此时他已经初窥了刀术门径,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臂力、臂长和弯刀重量不相配的缘故.想请铜匠帮忙量身定制一把弯刀出来,师徒两人忙活了好半天,却因为成品的质量太差不得不半途而废.
"刀之所以打成弯的,是为了保证同样刀身长度下,让刀刃的长度达到最大.这样才能发挥出骑兵在马上劈、抽两个动作的威力.被弯刀砍中的人大多数不是被砍死的,而是伤口太长,流血流死的!"对着一大堆不成功的刀坯,铜匠如是总结.
"这个长度和宽度是草原上弯刀的极限,如果想突破,重心、重量、平衡性和结实程度就得重新考虑.以我的手艺,用普通的精铁估计做不到.找星星铁应该可以,但没个三年五载你也凑不出那么多星星铁来!"在又一次尝试失败后,铜匠有些丧气地说道.
在打刀的材料收集方面,李旭倒不像铜匠那么悲观.他想打一把弯刀的消息被几个朋友知道后,神箭手阿思蓝,只剩下一只胳膊的杜尔,还有野丫头陶阔脱思、娥茹等人都答应帮忙.草原上长达五个月的冬季马上就要结束了,地面上的积雪已经有了融化的趋势.待冰消雪尽后,大伙即使走遍整个草原,也要给李旭凑出一把弯刀来.
"雪马上化了!"一天傍晚在毡帐里,徐大眼几个月来第一次有了闲暇时刻,像霫人般品着奶茶,跟李旭说道.
"嗯!"李旭心思还沉浸在白天新领悟的几招刀术上,一时没有反映过来,含混地回应.
"明天你别去帮铜匠打铁,缓缓体力.后天一早咱们领军出发!"徐大眼又喝了一口茶,闭着眼睛,如陶醉于其中滋味般闭目低语.
"出发?"李旭楞了一下,"上哪!"
"奚部?!"没等徐大眼回答,李旭惊问.
"嗯!"徐大眼闭着双目,发出梦呓般的声音.
雪已经开始化了,半夜的时候,毡帐外冰凌落地时发出的声音错落有致.泥地上,不知不觉中已经长成家犬大小的甘罗对着天空中的圆月,发出一声声嘹亮的长嚎."嗷―――"
"嗷―――"附近的野狼以声相和,刹那间,整个草原都被狼嚎声从睡梦中唤醒.
注1:一人敌,指武术.万人敌,指兵法.见于《史记.项羽本纪》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猎鹿 (一 下)
望着外边一天天开始融化的积雪,索头奚部的大埃斤俟利弗就不住地叹气.春天又要来了,但这个春天却是个死亡的春天,去年冬天的时候自己的部落去偷袭苏啜部,结果却被对方杀了个大败亏输.五千名部落身体最结实的牧人只回来两千余,并且个个都吓破了胆.
"苏啜部有银狼庇佑!"每个被赎回来的长老都这么说.仿佛不提到那头皮毛银灰色的怪兽,就不足以遮掩他们被敌人俘虏的羞耻.可越是这样,牧人们越提不起抵抗敌人的勇气.一个冬天过去了,还有八百多名牧人在对方手中做牛做马.部落里的百姓对长老们只赎自家子侄,不肯赎回普通百姓家儿子、丈夫的不公平行为非常不满,时常聚集在中央大帐门口抗议.可俟利弗没办法解决他们的困难,去年秋天部落被突厥人驱逐时已经大伤了元气.冬天那场惨败又让他们失去了仅有的牛羊储备.苏啜部狮子大开口,一名牧民要十头羊或两匹骏马来赎,索头奚哪里去弄那么多牛羊和骏马去?
"俟力弗,苏啜部不是准许咱们分批支付么?公库里好像还有几百匹战马."最早被放回来的长老乌一勒没头脑地提醒.老家伙被敌人吓破了胆子,明知道付出了赎金后,索头奚部的大部分人都无法熬过下个冬天,他还是坚持要与苏啜部停战.
"把战马给了他们,万一他们打来,咱们拿什么给自己的战士?"俟力弗大声反问,模样就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没有人理解他的难处,牧民们笑他胆小,不敢和弟兄们同生共死.长老们嫌他固执,舍不得公库里最后那几百匹骏马.但谁肯替他想想,如果他当日战死了,索头奚就没了埃斤,貌和神离的长老们一定会趁着内乱把索头奚部瓜分掉.如果他今日用战马赎回了百姓,敌人杀过来时,勇士们就得徒步迎战.在宽阔的草原上以同样数量的步兵对抗别人的骑兵,这有获胜的可能么?
万般无奈,俟力弗只好一次次派乌一勒这个胆小鬼去向仇敌告饶.这老家伙被霫人羞辱的次数多了,已经练就了一幅铁脸皮.俟力弗不指望恶毒的霫人能松口,只希望乌一勒老家伙能把敌人进攻的时间拖上一拖,只需要一个春天.远在额根河畔的突厥人阿史那家族已经得到了消息,看在索头奚部多年恭顺有礼的份上,他们答应雪化后派人出面调停此事.以各部落共主的身份命令诸霫联军放下他们的屠刀,给索头奚部留一条活路.
乌一勒去了五天,第六天清晨面色灰白地返了回来.他只带回了一句话,"苏啜西尔说他要自己来取赔偿!"然后就昏了过去.
俟力弗大惊,赶紧命人吹响号角,点燃狼烟,命令所有在外放牧的族人回营地备战.可除了几个长老的家族外,大多数族人都没有听从他的号令.河边的青草已经发了芽,如果春天时给牲口抓上膘,夏天时它们就会繁衍下一代.到了下一个秋末,家境稍富裕些的牧人们就可以自己赎回自己的儿子和丈夫.埃斤大人只顾自己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