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乱 [398]
"你带领麾下弟兄向前方走二十步,钉在那面绛色战旗下.人没死光之前,不得后退!"吴黑闼拍了拍站在自己身边的一名旅率,大声命令.
王伯当的身体抖了一下,僵直如木.如果不主动进攻敌人,他们凭借身边的这些弟兄还足以自保.吴黑闼是在拿自家的生机换袍泽的活命,这个尖酸刻薄的家伙居然有一幅古道热肠!他咬了咬牙,握紧手中的长槊.
旅率冲吴黑闼点了点头,转身出阵.隶属于此人麾下的四十余名内卫快步跟着,冲破几股混战在一起的人群,堵住蒲山公营已经露出来的缺口.
"你带麾下弟兄堵右边那个缺口,别让官军渗进来!"吴黑闼又拉起一名部属,命令.那名身穿校尉服色的将领以江湖人方式向他抱了抱拳,然后毫不犹豫地走向死地.百余名内卫跟在此人身后,穿透雨幕,头也不回.
敌我双方还在僵持,瓦岗军已经失去了主动权.在他们身侧,济阴营、齐郡营渐渐支持不住.不断有喽啰逃离战场,不断有头目被李密派出的督战队当众处决.
转眼之间,吴黑闼把能派的人手都派出去堵缺口了,身边剩下的内卫死士已经不足一百,并且个个带伤.王伯当身边的亲兵也仅剩下的几十人,根本不可能挡住敌军一次冲击.依附于他二人麾下的溃兵又开始逃走,吴黑闼命人砍翻了几个,效果却非常有限,只好听之任之.
王伯当回头张望,期待身后还能发现一些意外的惊喜.李密那里却一片沉寂,只有瓦岗军的大旗在风雨中孤零零地瑟缩着,却永远不肯坠落.
"看什么?"吴黑闼感觉到王伯当在不断扭动身体,大声追问.
"看密公的将令,他如果现在把大伙全部撤回营盘内,咱们还有机会退往主寨重整旗鼓!"王伯当拉风箱般喘息着,一厢情愿地回答.
"别指望了,密公不会再下任何后撤命令.反正,要么咱们死,要么姓李的死,今天肯定是这么一个局!"吴黑闼向水洼中吐了口血,喘息着道.
"怎么会这样?"王伯当心中大惊,转过身,抓住吴黑闼的肩膀追问.
"密公是被逼无奈!"吴黑闼呵呵傻笑."咱们下山没带多少军粮,荥泽城的粮食运不出来,后方的粮道还一再被李将军用骑兵骚扰.密公一直不敢告诉大家,但今晚肯定断炊.所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博!"
"这不可能!"王伯当刚刚恢复过些血色的脸瞬间又变得像尸体一样惨白.他自问与李密是生死之交,这么大的事情李密怎可能瞒着他,甚至从头到尾一点口风都没有漏?可如果不是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李密又怎会放弃原来的安排?那个计划分明是完美无缺的,只要关键一步成功,胜负之势立转!
"醒醒吧,我的勇三郎!"吴黑闼拍打着王伯当的肩膀,一边笑,一边向部下打出调整队形,转圆阵为锋矢阵的手势.他已经杀脱了力,却不愿意坐以待毙.他要冲到最前方去,战死在弟兄们的血泊中."那个局根本没可能实现.密公试图收降裴仁基,但秦叔宝和罗士信都是李小子的生死之交,绝对不会背叛他.咱们兄弟的路走到头了,该歇歇了!"
说罢,他伸手擦去脸上的血和雨水,长笑向前.
如果死在别人手中他会心有不甘,死在当年的好朋友手中,吴黑闼认为自己死得其所.
第六卷 广陵散 第四章 变徵 (七 中)
王伯当徒劳地伸了一下手,没拉住吴黑闼,只抓回了一手的冷雨."也罢!"他仰天长啸,将手里的雨水和血水向前一抛,带领身边仅存的几十名弟兄跟在吴黑闼身后.在迈开脚步的一瞬间,他向主营方向瞥了一眼,目光中带着说不出的失望.
与瓦岗外营其余各位统领一样,王伯当之所以拜李密做大当家,就是因为他相信李密是桃李章中所预言的下一位真命天子."能经历那么多坎坷却一直坚强活下来的人,可能福缘深厚吧!"抱着这种想法,他不折不扣地执行李密的任何命令.期待着有一天自己能修成正果,不再做一名山贼头儿,而是做新朝廷的开国功臣,受世间万人的仰慕.
没有人天生愿意做贼,没有人愿意自己的子孙被人指着脊梁骂一声"贼娃子!".是李密告诉他,作贼这行做好了便可封侯拜将.打江山和打劫一样,不过是大伙宰一头肥羊然后坐地分赃.王伯当接受了这种观点,他视李密为自己改变命运的希望.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老天选定的"真命天子"居然是如此阴险狡诈的一个人物!
他不怪李密用金银买通了算命先生贾雄,哄骗迷信的翟让将瓦岗军大当家的位置拱手相赠.古来成大业者不拘小节,如果瓦岗军继续掌握在翟让手里,早晚也会被这个胸无大志的人糟蹋掉.
他也不怪李密做了大当家后,想尽一切手段排斥能征善战的徐茂功.正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一座瓦岗山上存在太多的核心人物并非好事.将徐茂功等人排挤在决策圈边缘,正是李密掌握整个山寨,一展雄风的必经之路.
但是在今天,王伯当对李密的行为彻底失望了.此人居然因为军中乏粮,就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驱赶着近十万弟兄到战场上送死!他把这些弟兄们都当成什么了?随时可以扫落到桌案下,无知无觉的棋子么?他把勇三郎王伯当看成什么了?难道共同经历了那么多危难,李密还怕自己发觉其势微,便像那些市侩小人般弃之不顾么?
王伯当理解吴黑闼的心情,就像他理解此时的自己.他双手抡槊,怒吼地扑向了一群列阵而来的郡兵,左冲右突,疯子般与人以命相搏.
吴黑闼抡着铁叉,冲杀在王伯当右侧.他的身上已经多处受伤,雨水从伤口处灌进去,洗出白花花的骨头.已经豁出去了的吴黑闼感觉不到疼,铁叉舞得像车轮般呼呼生风.所有试图袭击他的人都被他直接砸飞出去,躺在血色的泥浆里痛苦地翻滚.追随在他们二人身后的瓦岗军喽啰也越来越少,已经难以组成一个完整的攻击队列.但所有弟兄们都不肯撤退,如果两位当家的要战死,他们也决不偷生.轰轰烈烈倒在一块儿,到时候举一碗孟婆汤,往生路上权做酒!
仿佛被瓦岗军疯狂的举动所震慑,郡兵们的推进速度明显放缓.他们将扑上来的拼命者驱赶出阵外,然后在原地慢慢调整队形."止步,止步!"一个个军阵中央,已经湿透的战旗被旗手用力挥舞,用力甩展,骄若惊龙.
吴黑闼用铁叉砸飞数杆木矛,冲向敌军.失去兵器的敌人快速分散开,快速撤入同伴的保护圈中."来啊,来啊,杀我!"吴黑闼声嘶力竭地喊着,嗓音已经沙哑如破锣.他面前的郡兵眼中露出了一丝轻蔑的怜悯,倒退着缓缓与其拉开距离.
"战,有种的来战!"自觉受了侮辱的吴黑闼大喊大叫,做势欲扑.肩膀上却突然一紧,上臂被王伯当牢牢抓住."滚开,怕死别跟着老子!"他大叫,欲摆脱同伴的纠缠继续上前与敌人拼命.对方却丝毫不肯松手,而是用长槊指向重重雨幕之后,嘴巴开开合合,说不出一个字,脸上的表情极其恐怖.
雷声,细密连绵的雷声由天际间滚来,越滚越近.吴黑闼也听见了,刹那间,他感觉从头到脚一片冰凉.那不是真正的惊雷,那是马蹄击打在地面上的声音.曾经做过盗马贼的吴黑闼能判断出,冲过来的敌骑至少有一千余人,并且个个训练有素.
"后撤,结密集阵!"吴黑闼用尽全身力气喊了起来.敌军不是因为畏惧而后退,而是刻意主动回撤,为裂地而来的骑兵腾出施展空间.该死的王伯当,他居然在如此关键时刻哑了嗓子!
"后撤,结密集阵!"吴黑闼身边的死士与王伯当的亲兵同时扯着嗓子喊了起来.突然发现前面压力大减的瓦岗军正茫然失措,听见喊声,赶紧向各自的军官身边汇集.
一切都为时已晚.又大又冷的雨滴后突然闪过了一道黑色的电光.数百支羽箭带着风,带着寒意,将死亡与恐怖播种在瓦岗喽啰心中.
是博陵精骑,他们终于出现了,在瓦岗军筋疲力尽的时候出现了.数百名喽啰兵连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来便栽倒了下去,红色的血冒着热气从伤口喷向天空,和粉色的雨交织在一起落回大地,为红色的河流再增添浓浓的一重.
这简直是一场谋杀.杀人者根本不必考虑自身会蒙受什么风险.他们用雨水为掩护,尽情地掠夺着生命.而被杀者根本看不到风险从哪里来,当他们看到雨幕后边的寒光,牛头马面已经用双手搭上了他们的肩膀.
"列阵,列阵!"吴黑闼大声叫喊,催促身边的喽啰们用最合适的方法自保.但除了他和王伯当二人的部下外,没有人肯听从这个命令.瓦岗军的喽啰们被打懵了,有人竟迎着羽箭冲去,被活生生地射成了刺猬.有人自作聪明地弓下腰,认为这样就可以不被敌军当成靶子.几支流矢伴着雨滴飞来,射穿皮甲,将他们统统砸进红色的泥浆当中.
前后不过是六息左右功夫,对于在生死边缘徘徊的瓦岗众来说,却如同熬了几百年一般漫长.他们绝望地尖叫着,用所有能说出的词汇来大声诅咒.诅咒那个谋杀者,诅咒把雨水都用作杀人工具的恶鬼.有绝望到极点的头目甚至举刀向天,邀请可能躲在乌云后的恶鬼露面一战.回答他的依旧是一根冷箭,顺喉咙射进去,从脖颈后钻出来,同时带出大股大股的血水.
"出来,你出来,姓李的,我知道你在那!"吴黑闼也疯狂了,恨不得立刻看到对手去死.他挥舞着钢叉,将雨水和流矢一道向外砸.终于,他如愿以偿了.有一头战马冲破了雨幕,出现在了距离他五十步外.那是一匹来自西域的,纯黑色的特勒骠,四岁口,比寻常战马高于一个头,宽出半个肩膀.威风凛凛.马背上的敌将根本不理睬任何人的挑衅,利落地收起弓,单手擎刀向前方一指.千余骑兵排成数把钢刀,狠狠地砍在了吴黑闼的心窝字上.(注1)
"李旭!"吴黑闼心中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鸣.是他的故友李旭,多年不见,昔日的毛头小子已经完全变了模样.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子,跨坐在战马上像传说中的天神.那匹特勒骠他认得,那把黑刀他也认得.吴黑闼甚至能辨别出对方所用的战术,那分明是综合了中原和大漠两种骑兵战术的结晶品,其中依稀还能看到突厥狼骑的影子.
已经精疲力竭的瓦岗军怎可能挡住如此一支虎狼之师.在骑兵将横刀举起来的那一瞬间,杀戮已经开始.千余名轻甲骑兵分成数个小队,风一样卷向瓦岗众.战马前蹄溅起大片大片的泥浆,泥浆落下,刀光也跟着扫了过来.瓦岗众木然地举起兵器自救,却挡了一个空,横刀如皮鞭一样抽在他们身上,将铠甲抽做两段,将铠甲下的皮肤长长地切开一道口子,不算深,却足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