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乱 [295]
李密是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子弟,即便没有真名天子的传说做背景,他凭着绝佳的外形和胸中的学问也能折服一大批人.而现在,他变成了一个麻脸瘸子,形象尽毁.将来即便瓦岗军打下了天下,很多以貌取人的家伙也不会甘心再拥立李密为君.
作为临时主将,程知节心中对敌人的恨意不似王伯当那样浓.此刻他考虑更多的是如何完成徐茂功交待下来的任务."雄信,你的营留下两百人拖后收拾辎重.其他弟兄放弃战马和重盾,咱们走直线翻鲤鱼背,肯定能在白马峪将敌人截住!"略做沉吟,他立刻做出决定.鲤鱼背是前方一道非常陡的山坡,骑兵无法攀爬,只好顺着官道绕行.山民出身的瓦岗喽啰却可以直接越岭而过,比山下的敌军少走近二十里.
"小声向后传,走鲤鱼背.放弃坐骑和重盾."旗牌官贾文斌将程知节的命令整理加工,变成一道切实可行的指示.
"小声向后传,放弃坐骑和重盾,走鲤鱼背!"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将命令快速向后传递.程知节和王伯当等人率先跳下坐骑,把兵器扛在肩膀上,带头走进另一条更为陡峭的小路.谢映登和单雄信安排完了善后事宜,立刻跟进.六千多将士向山风一般,很快就悄然消失在金黄色的树林后.
山脚下的骑兵仿佛对来自头顶的危险也有所察觉,猛然加快了速度.马蹄声如雷鸣,穿过密林送入瓦岗将士的耳朵.众将士们听到后,脚下越发用力.两支彼此之间怀有血海深仇的队伍就这样一直一曲,比着赛扑向了同一地点.
"他们要去救昏君!"一边跑,程知节一边和单雄信等人分析."否则府兵不会给他们提供战马.那些漂亮的战马肯定是府兵提供的,齐郡的人买不起这么好的坐骑!"路有些陡,很多时候他不得不把长槊竖起来当拐杖.这马上杀人的家伙显然不合手,每每挂住头顶上的老树枝,带得秋叶纷飞如雪.
"能威胁到昏君安全,突厥人至少得出十万以上狼骑.带着一千多人就敢与十万敌军拼命,那厮对昏君真够忠心!"谢映登的喘息声犹如风箱,中间夹杂着他的见解.
诸将中,只有程、谢二人猜到了郡兵真实意图.所以,周围的几个头领听得满头雾水.但随着程知节和谢映登二人一个说一个解释,大伙很快就都明白了此战的重要.
"杀了他们,不但给密公报了仇.也给天下群豪解决了个大麻烦!"不知道因为跑得太急,还是因为过于兴奋,王伯当的耳朵、脖子和脸都红得像被血浸过一样."咱们瓦岗军凭此大功,足以号令天下英雄!"
"先截住敌人再说!"单雄信在背后拍了王伯当一巴掌,打断他的好梦.六千瓦岗军阻截一千郡兵,除了地形上占优势外,其余条件未必太有利.很多底层士卒对运河一战还心有余悸,临阵时能不能将这一个多月的整训效果发挥出来,尚不可预知.
听了单雄信的话,众将不再憧憬胜利后如何分分享战果,而是切实地在心底比较起双方的战斗力来."瓦岗军不占优势,侥幸击败对方,自己损失也要过半!"程知节皱着眉头盘算."如果杨广真的被突厥人杀死了,瓦岗军算是功,还是过?"
这个问题过于深奥,整整折磨了他一路.直到大伙绕到白马峪前,列阵封住了路口.程知节依旧没理清一个头绪.他心事重重的模样影响了全军的士气,以至于远处的马蹄声刚响起来,有人已经紧张地放出了羽箭.
稀稀落络地羽箭在天空中飞过,带着一点秋日的闪亮,落在了探路的斥候马前.发觉前路被堵,训练有素的斥候们立刻拨转马头,一边远遁一边吹响了手中的号角."呜――呜――呜"凄厉的角声伴着乍起的山风,令人不寒而栗."呜――呜呜-呜呜"几声短而急促的号角快速回应,紧接着,大队的骑兵转过官道,快速向峪口扑来.
马蹄声隆隆,敲打得人头皮跟着发颤.充当前锋的官军将领是个老手,快速调整了阵型,以伍拾骑在距离峪口二百步出摆成了一个攻击阵列.前方的山谷太窄,所以敌我双方都不可能一上来就生死相博.第一波攻击只略做试探就嘎然而止,瓦岗军以伤亡百余的代价稳住了自己的防线,同时也让对方留下了近二十具尸体.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敌我双方都开始了漫长的等待.郡兵们等待后续人马的到来,以便在下一次攻击中集中起全部力量.瓦岗军等待士卒恢复体力,以便洗雪当日兵败之耻.
李旭、罗士信、秦叔宝,张须陀麾下的三员虎将依次出现在阵前.徐茂功、张亮、吴黑闼,瓦岗军其余的几个好手也陆续赶到.双方在二百步距离外遥遥对望,彼此之间可以看到对方脸上的惊诧,还有额头上不断滚落的汗水.
程知节看见对面敌阵中的几个主将在商议,然后他看见李仲坚策马出阵."此人怎么改用槊了?"他心里感到非常诧异.与此同时,听见吴黑闼在身边关切地喊,"茂功兄,不要出去跟他废话.上次密公就是被他这样骗到的.那厮的箭射得比当年还准…"
很快,吴黑闼闭上了嘴巴.因为徐茂功根本不肯听他的劝,看到敌军的主将出马,立刻步行迎了上去.数息之后,牛进达抽出横刀,护在了徐茂功身侧.为了以防不测,程知节和谢映登也先后上前,护在了徐茂功另一侧.
瓦岗军的紧张模样引起了敌军的一阵鄙夷的唾骂,仿佛要示威般,秦叔宝和罗士信也一左一右跟在了李旭身侧.紧跟着,吴黑闼越众而出,持钢叉与牛进达并肩而立.五步对三骑,如果把战马也算在内的话,瓦岗军并没有占多大优势.
"长枪兵准备,如果双方动手,立刻上前护住主帅!"留在本阵的张亮做好最坏打算,命令一队瓦岗军老兵时刻待命.对面的骑手立刻做出反应,二十几人端平长槊,摆出一幅冲阵姿态.
战场上的气氛紧张得都能闻到烟味,只要有一股不测之风,烈火立刻就能被引燃.就在这种红热的气氛下,骑在马上的旭子突然开口,脸上的笑容就像秋日的阳光般,瞬间温暖了许多人的眼睛.
"大眼、黑子、牛兄,原来你们都在这儿!"李旭微笑着,向几个老朋友拱手施礼.
"没那么容易死在你这狗官之手!"吴黑闼毫无风度地以骂声相还.三番五次在旭子手中吃亏,他心底积怨甚大,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对着旭子的大腿来上一叉.
"黑子,别让人笑话咱们瓦岗军!"徐茂功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先斥责了一句吴黑闼,然后以礼相还,"我从塞外回来后一直在这儿,只是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你,也没想到你这么快已经拜将封侯!"
拜将封侯,是两个人年青时共同的梦.当年他们翻山越岭,一边品味着生活一边交流着对未来的梦想.李旭的梦想是做个县尉,让那些横行乡里的衙门帮闲都收敛起嚣张气焰,从此对父亲和舅舅都必恭必敬.徐大眼的梦想是建立自己的家族,让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知道,一个出身商吕的平民子侄的才能和建树不比任何血脉高贵者差.
那也是个阳光明媚的秋天,那时的山比眼前的山高,路比眼前的路险.
但那时二人是互相扶持,互相照应.
现在,他们却不得不向对方举起了刀.
第五卷 水龙吟 第二章 吴钩 (八 上)
旭子笑了笑,轻轻举起手中的长槊.在那一瞬间,吴黑闼等人以为他就要动手,本能地用兵器护住了徐茂功.令众人感到尴尬的是,旭子却没有向前策马."这是一杆好槊!"他用手掌反复擦拭乌黑莹润的槊杆,唯恐上面落下一丝灰,"可惜我一直没学好怎么用!"
"也许你更适合用刀!"徐茂功推开吴黑闼的叉和谢映登的刀,迎着长槊走过去."与人交锋,当然什么顺手使什么!"他说话的语气非常温和,就像与旭子在交流习武心得.但谁都知道不是,简简单单的对白,听得众人心里落落的,嗓子眼里跟着发苦.
"把槊还你!"旭子在马上将长槊倒过来,槊柄伸向了徐茂功.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动作,他单手握着槊的前半端,使不上多少力道.徐茂功只要在握住槊柄的瞬间将槊锋用力向前一伸,就足以要了他的命.
可徐茂功也没这样做,他笑着上前,接过马槊,然后慢慢向后退.那一瞬间,什么都没发生,但从程知节这边看去,丈八长槊平端在徐茂功双臂上,却仿佛有千钧重.
瑟瑟秋风卷着落叶从众人身边飞过,飘然如蝶.头顶上的天空很蓝,四野里的阳光很亮,正是个流血的好季节.程知节感到心里有些冷,向前几步,将徐茂功掩在了身后.他知道那杆槊对李旭和徐茂功二人意味着什么,所以不想在这个时候再让徐茂功分心."还有什么废话?"他用槊锋指向了秦叔宝,"没什么废话了就过来决战,是单打独斗还是列阵而战,随你们挑!"
"我还有话没说完,刚才说得是私事!"李旭摇了摇头,示意秦叔宝不要理睬程知节的挑战.两军交锋不是江湖比武,单挑起不到任何作用."咱们之间必有一场死战,但不应该是今天!"
"休得罗嗦,要战尽管战!想凭两句废话让咱们让路,门也没有!"王伯当唯恐徐茂功心里还念着旧情,赶紧用吼声打断李旭的话.
他嚣张的模样实在令人讨厌,就连旭子胯下的特勒骠也看不惯了,长嘶一声,前蹄高高竖起.全身戒备的王伯当吓了一跳,快速向路边蹦开去.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却没得到任何喝彩.大串的哄笑声不禁来自敌军,还有部分来自瓦岗本阵.喽啰们素来佩服勇士,对方没出招之前就急着逃避的行为,实在无法得到他们的尊敬.
"笑什么,有本事来跟我决一死战!"王伯当刹那间红了脸,挥舞着兵器咆哮.他必须找回这个场子,否则就会失去弟兄们的拥戴.回答他的还是一声淡淡的笑,旭子拱了拱手,算作赔礼,"王将军切莫和我的战马一般见识,我还有几句话要跟茂功说明白!"
"你尽管讲,这几个人都是我山寨中的生死兄弟.我们共同进退,彼此之间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徐茂功将长槊重重向地上一戳,握着槊杆大声回答.
自己这一边的主将已经发话,王伯当不能在胡闹.悻悻收了兵器,站在了徐茂功身后."反正你今天说出个天来,我也不会答应让路!"他一边听双方主将交谈,一边在心里发狠.徐茂功和吴黑闼等人与对方有旧交,他王伯当心里可只有恨.
程知节和谢映登二人也向前凑了凑,不是因为担心徐茂功的安全.他们两个人能看出来,李旭和徐茂功二人身上此刻都没有杀气.相反,从二人的举止中,他们能看到深深的悲伤.
少年时的友情最珍贵,因为那时的友情没搀着世间任何尘杂.公侯之子可以和商贩之子称兄道弟,盗贼的后代可以和将军的后代一道纵酒高歌.长大后,他们却能清晰地看见,彼此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
出乎王伯当意料,李旭并没有试图用彼此之间的旧情来说服徐茂功.他只是坦诚了道出了此行的目的所在.
"突厥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