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乱 [247]
"今天告诉我们陛下最喜欢什么,你很为难吧?"张须陀给二人斟满酒,继续追问.
"有点!其实我见过陛下的次数不多.说不定是胡乱猜测!"李旭苦笑着灌了自己一碗.
"其实我和老裴也听说过一些风传,找你来,只是为了确认一下!"张须陀陪了一碗,抹了把嘴巴上的残酒,补充.
李旭连声苦笑,两位老大人都是人精,他无论怎么小心,依旧要着人家的道.不过两位大人此举也不包含什么恶意,找个人出头罢了,反正李旭不说,他们也能想到其他办法.
"你不明白老裴和我怎么突然又大方起来了,是不是?"张须陀边喝,边问.
"路上依旧不太平!"李旭摇头.在太守府衙时,张须陀给他使了好几个眼神,至今弄得他还满肚子谜团.
"万岁春天征辽时,很多郡县都阳奉阴违,朝廷法不责众,所以老裴胆子也跟着变大.如今大军凯旋归来了,以万岁的脾气,恐怕要找几个人算帐.所以咱们的礼物,一定不能比别人少!"
"咳!咳咳!"李旭一口酒全部呛到了肺里,大声咳嗽.他没想到裴操之还有如此难处,更没想到,在地方官员眼里,朝廷已经变得如此不堪.但大伙却必须忍受这样的朝廷,这样的陛下.因为失去秩序后,世道会更加艰难.
"慢慢喝,别太快!其实早些年我也挺失望的,但失望多了,就习惯了!"张须陀轻轻叹了口气,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李旭坐直身躯,默默地举碗相陪.他没想到张须陀将军对朝廷居然比自己还失望.如果对方不说,谁又能料到为地方治安呕心沥血,恨不能把心挖出来献给大隋的张老将军,居然怀着满腔幽愤呢?
"我希望能看到一个体贴百姓的朝廷,因为我本来就是个吃了这顿没下顿的平头百姓.我希望能看到一个清廉的官场,因为他们贪一次,够我老爹当年忙活三辈子."张须陀将酒坛子倒着举起来,与旭子均掉其中的琼浆.
"先帝初建大隋时,我以为自己如愿以偿了.但我从三十岁时开始失望,一直失望到五十岁!"他的笑容有些苦,但语气与脸上的表情相矛盾,看上去带着一点点自豪.
"但老夫却从不觉得遗憾!李将军,你知道为什么吗?"这次,张须陀没有着急举酒碗,而是换了一种非常非常郑重的口气问.
"请大人不吝指点!"李旭抱拳,施礼.这些天来,他一直很迷茫.听了张须陀没头没尾的话,心情却渐渐变得开朗.他知道老将军在指点自己,所以用一种非常感激的心态受教.
"因为我发过誓,要护着这里啊.不过,不是为了他们的感激!"张须陀将脸靠近李旭,用胳膊压住对方的肩膀,以极低声音说道."你看看他们,想想,想想自己这辈子最珍贵的是什么东西.想想,想起来了么?"
"这辈子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旭子想不出来.是酒馆中这些温馨的回忆么?他不能确定.他知道自己还年青,感悟不到张须陀此时的心态.但他发现自己不像原来那样烦恼了,因为他现在做着同样有意义的一件事.
我发过誓,守护着这里.那天晚上,张须陀如是道.
酒徒注:这周身体极其不舒服,更得少了,大伙见谅.下周开始恢复正常.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五章 诺言 (二 上)
第二天日上三杆,旭子才从昏睡中爬起.望着眼前忙着给自己打水净面的石岚想了好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昨天晚上居然被张须陀给灌了个烂醉.至于迷迷糊糊之间自己和张须陀都说了些什么,却是大多记不太清楚.甚至连自己怎么回的家,都无从想得起来.
"郎君擦一下脸吧!"石岚将一块天竺布做的面巾用温水润透了,拧干,送到李旭面前,说道.
"噢!"李旭接过面巾,用力在脸上揉了两把.面巾上的温润使得他神智稍回,心态却未免有了些尴尬.在他记忆中,父母双亲平素是极其恩爱的,但若是父亲在外边醉酒晚归,母亲虽然不会大闹,一番唠叨却是少不了.若是换了舅舅犯了此男人罪过,舅妈张刘氏不把房盖捅破一回事情不算完.可偏偏石岚的模样似乎无怨无怒,甚至在自己接过面巾的瞬间,流露出来的眼神都是怯怯的,仿佛一头受了惊的小兽.
想到这,他心里不觉涌起几分温柔,伸过手去,一边帮石岚洗面巾,一边说道:"我自己来吧,这种事一个人就做得来!"
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却把石岚惊得向旁边闪了几步,惶恐地赔罪道:"水凉了么,我再去换些热得来,郎君稍等,片刻就好!真的片刻就好"
"水温很好啊,为什么要换?"李旭抬起头,忍不住满脸惊异.在他印象中,石岚的胆子不能算大,至少也是个能包住半个天的主儿."难道我昨晚醉酒做了什么错事么?"他从脸盆中抽出双手,举到眼前细看.那双握刀握久了的手粗糙异常,掌心处却隐隐透着几分厚重.
"我以为相公嫌水凉!"见到李旭那幅茫然的模样,石岚哀怨地笑了笑,低声解释.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平素性子和气的父亲每次喝醉了都会打阿娘.有一次打得阿娘卧在地上爬不起身,酒醉的父亲志得意满,歪倒在床沿边呼呼大睡.自己和哥哥吓得哭都不敢哭,紧紧相抱着,瞪着眼睛盼天亮.
天明时,如果父亲醒了酒,他会收拾起石匠家什,开开心心地去外边干活.如果父亲不幸宿醉未醒,无论洗脸水凉了,或是早餐不合口,家中便又是一阵狂风暴雨.
阿娘在世时,她曾经愤愤地替阿娘鸣不平.而善良的阿娘却一边揉着脸上的淤青一边说,"二丫,别怪你阿爷.他心里烦,才会出去喝酒."
"男人心里烦就可以成为打女人的理由么?"石岚不敢追问.因为知道母亲的下一句话肯定是,"阿娘命苦,等你长大了,一定找个知冷暖的嫁了.一辈子别红脸,无论遇到什么坎儿两人商量着过."
"水不凉,正好.其实凉点儿也没事,刚好提神!"李旭的话从头上传来,将石岚从记忆中唤醒.抬起头,她看到的是一张虬髯曲张的脸,眼神中,却带着三分关切,三分怜惜,还有几分,好像是,好像是愧疚.
"相公就会说笑!"石岚抢过面巾,蒙住李旭的脸.担心了一夜的暴风雨没有来,这个比父亲健壮两倍,杀人如麻的家伙在醉了酒后,居然依然保持着一幅好脾气.透过湿漉漉的面巾,她看到一个棱角分明的轮廓.这家伙算知冷暖的么?石岚一边用面巾从旭子的额头、双颊和耳朵上依次抹过,一边痴痴地想.趁着对方眼睛还闭着的时候,她用左手抹了把眼睛,抹去了那些辛甘驳杂的回忆.
"不是说笑,我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喝醉了!"李旭睁开双眼,笑着说道.他发觉石岚心事忡忡,但对方不说,他亦无法追问.两个人虽然有了肌肤之亲,却远没和谐到无话不谈的地步.更可叹的是两个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和对方相处,也没有人在旁边参谋指引,他们只好凭着各自对家庭的记忆,彼此试探着,试探一种属于自己和对方的生活.
"相公早饭是喝些润肠胃的粥,还是直接用正餐?"伺候李旭擦完了脸,石岚又换了块面巾,将男人脸上和手上的水吸干、抹净,然后将两块面巾都洗好挂在脸盆架上,端起水盆,一边向外边走,一边问.
"吩咐厨房随便弄一些吧,你吃过了么?如果还没,咱们一起吃!"李旭想了想,然后回答.
"我让厨房准备了两样.相公不如先喝些粥暖暖肠胃.过会儿饿时再吃干的!"石岚在门边回过头来,试探着问.从李旭脸上她没发现什么不虞之色,她终于放下了一颗心,欢天喜地的走了出去.
"这丫头肯定没敢一个人先吃!"旭子摇头,苦笑.自打将石岚的行李搬到后堂来那一刻起,他的夫纲从来没有如此大振过.偶尔怀疑对方接近自己可能有所图谋,心中的感觉反而像小时候上树摘桃子,无端多了几分刺激.只是大振之后自己心中并不觉得有多舒坦,却仿佛猛然被塞进了什么东西,无影无形,挥之难去.
吃过早饭后,旭子又回到后堂养神.他是朝廷派下来的武官,偶尔一天不去军中应卯算不上什么大事.况且旭子依稀记得昨晚通守大人也没少喝,两个人喝到第三坛子时酒馆已经准备打烊.第四坛子上的泥封拍开时,马路对面喝酒的亲卫们又凑了过来.只可惜他们未能劝得张须陀止饮,反而被通守大人拉着每人硬灌了两大碗.至于最后众人脚下到底放了多少酒坛子,旭子也数不过来.他只觉得自从离开雄武营后,数次喝酒,唯独这次最为痛快.
"张通守说他小时候很穷,所以希望有个能让大伙过好日子的朝廷."旭子拍拍脑门,想起了把二人关系拉近的具体过程.
"然后他很高兴看着天下由大周换成了大隋,然后,通守大人说他对大隋很失望!"旭子心神一凛,猛然意识到这是一句容易被抓到把柄的话."好像我自己没附和!"他很高兴地回忆."但通守大人说,他还说什么来着?他好像拜托过我一件事情?"他沮丧地拍打着脑门,发现喝酒原来对记忆力影响如此之大.自己平素算不上过目不忘,至少不会如此糊涂,隔了一夜便把别人得拜托忘得干干净净.
"郎君是想昨天晚上的事情么?"石岚端了端了一壶新煮好的茶进屋,看到李旭抓耳挠腮的模样,追问.
"我平时很少喝醉,昨晚怎么回来的,居然全都忘了."李旭点点头,涩然道.
"是周队正和几名侍卫将您送回来的.那位周队正跟管家说,张大人吩咐明天放假一天,大伙都不用去点卯了!"石岚笑着回答.她的心很细,不必过于留意便抓到了最关键的环节.
"我还准备逃一天卯呢,没想到张大人已经安排好了!"李旭挥了挥手,回应.霍然间,他发现石岚眼神很亮,忽闪忽闪的,宛若夜空里的星斗.
那是一种非常明澈的闪烁,不含任何妩媚,却一样令人心动.旭子顺着对方的目光望过去,直到把对方看得眼睑缓缓低垂,红昏上脸.顺着淡粉色的双颊,他又看到细而结实的颈子,干净得体的曲裾,和玩弄着束腰丝带的十根修长手指.
"大人回来后,说自己很开心.说没想到会喝醉,但醉得很值!"石岚被旭子看得有些紧张,快速地补充齐一连串的细节.昨天李旭还抱着她,跟她说对不住,说他没打算喝醉的,不想让她等,害她担心.
"可我压根没为他担心过!"那一刻,石岚记得,自己心中除了害怕外,更多的是负罪和歉疚.
一直到今天,她还没做过任何有损于对方的事情.但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已经慢慢接近了目标.只是距离目标越近,整个人也越迷惑.
"噢,我想起一些来了!"李旭感到脸有些热,顺手抓了一把脸上的胡子,掩饰.石岚描述的情况他想起了一点,当时自己的确很开心,并且紧抱着对方分享这种快乐.
"大人还叫了纸笔,写了些东西在上面.就压在你面前的镇纸下!"石岚用发红的手指点向桌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