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乱 [242]
此后再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旭子摇头,长叹.如果成熟的定义就是从身上将人性中的正直、善良、淳厚与真诚统统抹去,就是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旭子知道自己可以去学,去尝试着做.虽然未必学得彻底,未必做得自如,但自己的学习能力一直不差,最初的兵法和观人之术就是从徐大眼身上学来的,如今大眼又教了新的东西,自己一样能够亦步亦趋.
想到这,他仰起头,再度喷出一缕白雾.然后用手臂将身体尽量撑直,以免被人无意间看到自己的软弱.屋子里没有人,他的担心纯属多余.小厮来寿估计是被吓到了,说是去厨房端茶,茶树叶子都快落光了,依旧没将茶端回来.
四下扫视的半圈,旭子为刚才对来寿的粗鲁而感到有些歉意.这些半大孩子都是些苦命人,卖身给大户人家做小厮,每天都陪着十二分小心,唯恐走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旭子不发脾气,他们还战战兢兢.猛然间出言呵斥,足以让他们吓破胆.
他们是无辜的,不可能背叛,也没能力背叛.旭子摇头苦笑,正当他准备找些事情来分散心神的时候,耳边隐隐传来一串脚步声,紧跟着,门"吱呀"轻响,淡淡的茶香带着雨天的味道钻入人的鼻孔.
"放那吧,需要什么我再喊你!如果觉得不舒服,就在自己房间里歇两天.如果管家问,就说我答应你的!"旭子低声吩咐,话语中不无安慰之意.他不想把外边受到的委屈发泄在家人身上,那不是男人所为,从小时候起,父亲就以自身为榜样教导过他怎样做一个男人.
来寿今天的胆子好像比先前大了许多,放下茶水点心后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李旭身后,低声提醒了一句,"是管家吩咐厨房特意煮的茶,里边放了人参的.老爷趁热喝了吧,冷了就没效果了!"
李旭一愣,回过头来,只见一名少女双手捧着托盘,在自己身后悄然而立.此时的她换了一件淡绿色的曲裾,外面又套了件鹅黄色的比肩,未施任何脂粉的脸上关切之意宛然,还有一双雌鹿般的眸子,非常明澈,偶尔亦带着几分迷茫.
是石岚,自从见面后就引来无数麻烦的石岚.当日旭子鬼使神差地从人市上救了她,一方面是看其可怜,另一方面是惜其柔弱.不过是心头柔软处偶尔一动,并没包含太多其他含义.谁料此举牵扯出麻烦无数,先是引起了秦叔宝、罗士信等同僚的误会,后又被管家以为是贪图别人美色.旭子没法自我撇清,索性就不撇了,由着时间去证明一切.反正半年来二人之间什么也没发生,石岚依旧住在客房,依旧是一幅少女打扮.
"怎么是你?"李旭眉毛向上跳了跳,冷冷地问.他今天可没心思欣赏石岚的打扮,刚刚决定摒弃人性中的善,他本能地想找个人试试其具体效果.
"来寿刚才跌了一跤,扭了腰.你把参茶喝了吧,管家的老婆亲手熬的,炖了小半个时辰呢!"石岚被李旭目光中突然流露出来的排斥意味逼得有些心慌,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回答.她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哪里做得不合李旭的意,很是惶恐.半年多来,旭子虽然对她不假辞色,却从来没像今天这样,一举一动都隐藏着敌意.
在对方狐疑的目光中,石岚发觉自己的手在抖,心也在抖.虽然自打混入李府那一刻,她就抱着玉石俱焚的想法.发誓即便忍受所有磨难,也要寻得一个给父亲报仇的机会.平素旭子笑脸相对时,仇恨就如一条蛇,时刻吞噬着她的心.可今天旭子的态度突然变得恶劣后,她反而无端地胆怯起来,唯恐惹得对方丝毫不满.
"我这是怎么了!"石岚用牙齿咬了咬嘴唇,慢慢地抬起头,努力迎接李旭的目光.匆匆一瞥犹如两军相对,她立刻被杀得丢盔卸甲.将视线快速偏开,恨不能马上找个借口溜走.
好在李旭没有继续追杀的兴趣.慌乱中的石岚感觉到手上一轻,茶碗被对方从从托盘取走.她轻轻蹲了蹲身子,算做施礼.然后转身匆匆走向屋门,双脚迈动得却不足够快,还没走到门边,旭子的话已经从背后追了过来.
"姑娘且留步!"李旭吐了口白雾,低喝.刚烧好的参茶有些烫,炙烈的热浪从嗓子眼一直滚到心底.但这些并不能将心头的寒冰融化,反而使得他血液更冷,"姑娘在我家住了有半年了吧,还习惯么?"他不理会石岚的紧张,继续追问.目光再次凝聚如刀,只刺对方心窝.
"快,快七个月了,石,石岚笨手笨脚,给老爷添麻烦了!"石岚再次屈膝,低头,向主人施礼.曲裾和比肩搭配起来很显身段,人影晃动处如弱柳拂风.李旭平素不限制她的花销,管家也刻意讨好,所以现在的石岚比半年多以前更懂得装扮,无需刻意涂抹,便能尽显青春少女的明艳.
但旭子接下来的话却将令她的身体猛然僵直."记得姑娘说过在临近郡县有亲戚,眼下道路还算太平,卖身契我已经还了你,你随时可以去投亲!"
李旭一字一顿的说着,从牙齿地缝隙里体味着某种报复的快意.石岚到底是不是李密的眼线,他没有证据证明.但他身边不能再留一个随时可能出现的背叛者.这几年受的伤已经足够多了,不愿,也没必要为一个本不相干的人再受一次.
她一定会很失望,很震惊,甚至因身份的败露而惊惶失措.这些后果旭子都曾设想过,所以他强迫自己去看,通过伤害他人使自己的心肠变硬.但令他失望的是,对方的身体只僵了很短一段时间,然后就慢慢恢复了柔软.
"的确打扰了老爷很长时间,如果老爷不提醒,二丫几乎忘了!"石岚抬起头,给了旭子一个从容的笑脸.这一瞬,她的眼神里写满忧伤,但身体却极为坚强,与面前的旭子简直是天造地设."这些日子,谢谢老爷照顾.石岚若有机会,一定回报!"她缓慢说着,慢慢感觉到自己全身血脉凝结成冰.所有理智都回到了身上,包括当初那浓烈的恨意.尽管被扫地出门后,就失去了最佳报仇机会.但只要人活着,只要用心去恨,再强大的敌人也会露出破绽.
这种冷静与绝决的表情远出乎旭子的预料,也许是因为喝了参茶的原因,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又裂了一道缝,裂缝中,涌出的是一股说不出地怅然.
"你准备去哪?"旭子不无懊悔地追问.
"老爷既然命令石岚走了,又何必问石岚去处呢!"正快步走向房门的石岚回过头,微笑着回答.
"我不是赶你走,我只是,只是觉得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住在陌生的男人家里,久了,恐怕名声有损!"李旭紧张地给自己的行为找理由.虽然内心深处有充足的理由这样做,他依旧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残忍.
如果成熟就是抹杀人性中所有闪光点,这成熟的代价也未免太大!
"我一个土匪的女儿,哪里还在乎什么名声."石岚摇头,微笑."倒是老爷,其实没必要理会外边那些风言风语.你越在乎,别人的阴谋越容易得逞!"
这一刻,她的笑容凄厉如电,瞬间撕破了旭子心头所有伪装."你怎么知道?"李旭大步上前,追问.他一把抓住了石岚的右腕,只轻轻一用力,便令对方丢掉了托盘,高高地举起了手臂.
"啊!"石岚口中发出一声痛呼,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你事先就知道这个谣言,对不对.你一直与瓦岗寨的人有联络,对不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哪点慢待过你!"旭子不管她因痛而扭做一团的烟眉,厉声追问.
所有谜团都找到了源头.是石岚,因为有住在自己家,近水楼台的便利,她才能将齐郡的准确军情通报给北海郡的流寇.也正因为和瓦岗寨的人有勾结,所以她才能事先知道那些谣言,并且故意装做关心自己的模样.通过雨中送蓑衣的行为,以便更深入地与自己接近.
这个女人心如蛇蝎,自己居然还将她养在家里,还待之如客.旭子心中充满了懊悔,充满了仇恨,只待听得一个是字,他便要将对方抡起来,狠狠地摔到外边的泥地中.
"你,你,疼,好疼!"石岚痛苦地叫喊着,眼泪滚滚下落.一边挣扎着反抗,她一边大喊,声嘶力竭,"我没有,我连家门都很少出,怎么会联系什么瓦岗寨的人.况且你从没跟我说过军情,我又拿什么给人做眼线?"
最后一句话非常有力,旭子一听,立刻从狂怒中恢复几分理智.他的确没有跟石岚提过军中诸事,甚至跟管家闲聊时,也很少说起齐郡郡兵的情况.石岚亦很少出门,很少接触军中同僚,她即便有心给人当细作,也没什么机会.
可那些流言呢,自己刚刚听闻,她怎么已经知道?李旭慢慢松开石岚的手腕,眼神中依然充满了杀气.在他杀人般的目光里,石岚像受惊了小猫般仓惶后退,直到整个人贴上了墙脚,无路可逃了,才一边痛苦地揉着手腕上的淤痕,一边哭着还嘴,"流言几天前就传开了,管家说这些人卑鄙无耻,怕影响你的心情,所以才不准大伙提.你不信可以去问管家,问来福,对人家这么凶干什么?呜呜――"
"的确不是你!"李旭的目光瞬间软了下来.他刚才狂怒之下,用力甚猛.石岚手腕处肌肤被握伤了一大片,青黑黑的甚为眨眼.自己这样伤害石岚,和别人从背后捅自己的刀子有什么两样?旭子心中充满了自责,他快速向前走了几步,在对方试图躲开前,轻轻地拉住了那支受伤的手.
"对不住,我一时情急,不是故意想要伤害你!"旭子喃喃地说道,满脸尴尬.前后不过一盏茶功夫,他已经将刚才的誓言忘得干干净净.
"可你已经做过了,这些伤,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石岚抹了把眼泪,低声抱怨.轻轻叹了口气,她又接着补充了一句,"无论别人说什么,只要你自己无愧于心就成了.况且山贼中未必没有英雄,官府中人也不全是豪杰!我知道你的同僚看不惯我,雨停后我就走,不会再给你添麻烦."
听完石岚的话,旭子心头又是一软,挽留的话冲口而出:"如果你没有地方去,其实可以留下来!这个院子,满空的!"
"老爷这是挽留我么?"石岚被李旭的鲁莽模样逗得婉儿一笑,噙着泪问.
"是,是,你随便住下去吧,多久都可以!"旭子心中歉意未尽,怜意又生,回答的话歧义无限.
"还住客房么?"偏偏石岚甚为胆大,鼓足了勇气追问.
旭子的心猛地一缩,刚刚被参茶融化开的血液全部涌上头顶."她在暗示我!"他发现自己几乎能读懂女孩子的所有心思,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情.当初在草原与陶阔脱丝相伴,日子简单而快乐,但对方的心思,他从来没努力猜测过.
后来与婉儿相处,日久生怨,婉儿到底喜欢不喜欢自己,到底想的是什么.李旭亦完全猜不透.
唯独今天的石岚,胆大又狂野的石岚,几乎把爱慕和期待直接地表达了出来.如果旭子再听不懂,他就简直成了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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