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乱 [221]
那目光如刀,一刀刺中了旭子的心脏.他猛然想起了小狼甘罗,当自己杀了母狼,将其从岩洞里带回家后.甘罗睁开的,就是这样一双夹杂着惶恐、凄凉和求乞的眼睛.
"多少钱,多少钱啊!"耳边,无数人在大声地叫喊.
"卖到窑子里去,大伙晚上轮番去报仇!"台下的气氛瞬间沸腾,看客和买主们互相推搡着,大喊.
他们不在乎台上的少女美丑,也不在乎她是否有罪.他们在乎的是石子河这个名字,想一想昨夜自己睡了匪首石子河的儿媳,那不和战场上打败了匪首本人还值得骄傲?什么秦叔宝,什么罗士信,他们有这福气,有这胆量么?
"至少,至少五吊.不,谁,谁出得多,我,我就卖给谁!"负责处理俘虏的老徐也没想到人们居然如此热情,先本能地报了个高价,然后迅速改口,争取最大的收益.
在官府的默许下,周围郡县都有人市存在.未经人事的及笈少女顶多卖到两吊钱,纵使长相清丽可人些的,充其量也不过被卖到三吊钱.老徐给一个匪属报出的五吊身价,已经远远超过了市场上的行情.因此,人群中立刻涌起了很多不满的声音.
"呸,又不是绝代佳人.居然卖这个价钱!"有人捏了捏自己的荷包,转身离去.
"就是,不就一个女犯么!那里又不是金子打的!"有人用极其粗俗的语言附和.
同时,却有更多的人被老徐说出的新鲜玩法吸引,开口报出了更好的价钱."我加三百文!""我加五百!""六吊!""六吊一百文!"转眼之间,少女的身价已经涨到七吊之上.
"十吊,老徐,把人给我留下."旭子忍无可忍,大声喊道.台上的少女和甘罗一样,是从命运之河中飘来的.他无法拒绝,无论伴之而来的是幸福还是祸患.如果今天他什么不做就转身走开,他知道自己这辈子也无法安宁.
哗,无数双目光回了过去.十吊钱,即便在历城这个粮价昂贵的地方,也够五口之家花上七、八年!哪来的财主如此阔气?难道是大户人家的败家子么?带着满腹的怀疑,众人看到一名牵着黑马的少年,虬髯、阔背,大踏着步分开人群,一步步走到木台之下.
"是李将军啊.您真的要买这女子?"老徐点头哈腰的举止,让台下的看客明白了来人的身份.是十八岁就做了虎牙郎将的李仲坚,怪不得敢出这个价.但他没必要买啊,如果他喜欢这个女子,战后直接向张郡丞讨回家去即可,何必等到现在,多花这份冤枉钱呢?
"老徐,把锁开了.这人我带走.钱,随后你派人到我家里取!"旭子不理睬周围迷惑的目光,沉声命令.
"唉,唉!"老徐连声答应着,把目光看向了秦叔宝.十吊钱为一万个,够推个小车来搬了,谁也不会带那么多在身上,所以他也没打算立刻收到现钱.但手中这个女子身份蹊跷,别人都可以买,唯独李郎将买了去是个祸害.
此女子秦叔宝俘虏来的,战场上,她曾经自称是石子河抢来的儿媳,并亲自手刃了奄奄一息的石子河.但事后经其他俘虏举报,此女子就是石子河的女儿石二丫.石子河去裴长才那里赴宴时中了剧毒,在官军攻破许家窝铺祠堂时,早已经气绝.
识破了对方伎俩的郡丞张须驼大人不能放了匪首的嫡亲女儿,却又不忍心将其问斩.所以才揣着明白装糊涂,命令老徐将其卖给大户人家为奴.这样做,等于给对方留了一条生路,同时也替秦叔宝等人免去一些麻烦.
"老徐,既然李郎将要买,你就卖给他好了.你也别要他十吊,还按五吊算吧!"秦叔宝向老徐笑了笑,命令.
"唉,唉!"老徐伸手擦了把脑门上的汗,"***,这大冬天的,日头还挺毒."他一边自我解嘲地嘟囔着,一边解去女子脚上的铁链.手上的铁链却不解,将钥匙、铁链一端和官府打了印记的卖身契一并递到李旭手中.
"李将军,您拿好了.这女子凶得狠,你既然买了,可得好好管教管教!"
"麻烦老徐了.麻烦叔宝兄!"李旭接过老徐递来的一干杂物,先向秦叔宝打了个招呼,然后轻轻牵着女子走下木台.
仔细看清楚了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的石二丫不再反抗,低下头,跟在李旭的身后慢慢地走.围观的百姓纷纷让开一条通道,对于朝廷派下来的将军,大伙心中永远存着一丝敬畏.
不过数百步路,旭子走得满头大汗.离开人市后,他转身替石二丫打开了手铐.虽然那女子的哥哥不是他所杀,把她卖为奴婢也不是他的主意,但旭子依旧觉得心虚.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也不知道刚才自己为何如促冲动,在人群中看到对方无助的目光时,他已经有些方寸大乱.
"你走吧!"他低声说道.没等对方做出感谢的表示,他已经飞快地跳上了坐骑,双腿一磕马镫,就向城门奔去.
背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虚浮,但十分清晰.李旭知道石二丫在追自己,不得不拉住黑风.
"将军大人是不要我做奴婢了么?"追上来的人气喘吁吁地问.
"你本来也不该是奴婢!"李旭跳下马,回头说道."走吧,别再去做流寇,打家劫舍没什么前途."
"可我的卖身契还在将军手里!"仿佛感受到了李旭身上的窘迫,石二丫轻轻笑了笑,提醒.脸上的笑容,很快随着呼吸进入她的心底.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也跟着笑了起来,刀一样扎在灵魂深处.
"噢!"李旭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找出卖身契,塞回了石二丫之手.做完了这些,他又从马鞍后的荷包里找出了二百余个钱,连同荷包一古脑也递给了石二丫,"钱,你也拿着,路上,路上买点吃的!"
"将军贵姓?"石二丫仰首问道.
"免贵姓李!我是新来的!"旭子语无伦次地回答.他不想被对方当作恩人记一辈子,恍惚中,他总觉得是诸神假自己之手而为,就像当初自己留下了甘罗.至于冥冥中的诸神还想假他的手做些什么,旭子不想弄得太清楚.自己是官,对方是贼,双方都记住这一点,已经足够.
"小女子石岚,谢李将军活命之恩!"石二丫捧着荷包,屈身跪了下去.她的双眼亮亮的,火辣辣的目光扫过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岁的少年每一寸肌肤.高耸的鼻梁,浓密的双眉,初生不久刚刚开始密集起来的胡须,坚硬的唇角,结实的臂膀….与自己平素见过的每个男人都不同,虽然青涩,却令人觉得十分安全可靠.
"姑娘快快请起!"李旭见对方向自己跪拜,连忙伸手搀扶.二人肌肤相接的一刹那,有股异样的感觉涌上了他的心头.温润、细腻,这种感觉已经许久未曾品尝,旭子已经慢慢忘记了其中滋味.
鬼使神差,他看着对方的眼睛,低声又叮嘱了一句:"别再想着报仇,战场之上,要么被杀,要么将敌人杀死.过后,谁也不是谁的仇家.况且,秦叔宝武艺很高,你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我从来没恨过秦将军!"对面的女人永远比旭子想象得冷静.从他说出第一句话时已经预备好了所有说辞,当好心的叮嘱结束,她立刻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至于这个说辞是否为真,谁也无法判断.
"那好!"旭子点点头,如释重负.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他想了想,发觉这次没有什么遗漏,再度跳上了马背.
"将军就这样走了么?"石岚抬起头,目光中,依稀有一丝期待.
"我,我在城中还有点事儿!"李旭觉得自己的心脏又不争气地狂跳了一下,赶紧快速拨转马头."城门口可以雇到车,姑娘慢走!"丢下一句颇为得体的告别话后,他终于风一样逃远.
"原来是个不通世事的莽撞小子!"石岚捧着荷包,目送着黑风的背影消失于城门内.这样的少年人可不多见,她默默核计着,眼神慢慢变得凄凉.
她没恨过秦叔宝,一点也没恨过.但她却在一夜间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哥哥,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
一颗泪从她的眼角落下,滑过肮脏的脸,露出灰尘下白皙的肌肤.然后与嘴角边流出的血混在一道,慢慢滚过下颏,落在冰冷的土地上.
石岚用力抹了把脸,仰首走向了城门.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三章 争雄 (一 下)
车行就在城门口,搭一辆远离历城的牛车,她就可以远离这场恶梦.乱世是男人们的游戏,不是她这个小女子能玩的.石岚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哥哥和伙伴们玩官兵捉贼,她跟在哥哥身后要求加入,却被哥哥和哥哥的朋友们驱赶、嘲笑的情景.她去父亲那里告状,父亲将哥哥捉回来,用粗壮有力的大手狠狠地修理.第二天,游戏重新开始,她却被拒绝如故.
"如今,你永远不能拒绝我玩了!"石岚又擦了一把脸,抹去悄悄流出来的泪水.手腕上有一道清晰的淤痕,那是铁铐留下来的痕迹.监牢内所有苦痛的绝望,她都记得.甚至导致这苦痛的绝望的人,她也清晰地记得对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甚至,他胯下那匹战马的銮铃声,都不曾忘记.
"叮,叮铛,叮铛铛"熟悉马挂銮铃声再度响起于身后.石岚本能地将脊背缩了起来.,凭直觉,她知道这匹战马是冲自己来的.警惕地转过身,她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身影,石岚一辈子也忘不掉.是此人带着官兵将百余名亲卫砍死在许家窝铺祠堂门口,是此人一槊捅死个她的哥哥.也同样是此人,以嘲弄地眼光从她手上拿走父亲的人头,然后命人将她绳捆索绑.
她用力扭转身,加快步伐奔向车行,好像不愿再看见对方胯下那头英俊的战马.但身背后的马蹄声却不依不饶,如影随形般跟在她的左右.
秦叔宝刚才一直在远处坠着,虽然听不清二人的对话,却把旭子的一举一动看了个清楚."李郎将要上当!"当看见石岚追向李旭的战马时,秦叔宝就暗暗得出结论.在骗人方面,同样年龄的女人远比男人拿手,特别这种在土匪窝里长大的女人精,不把李旭骗得晕头转向才怪!果然,没多久,秦叔宝就看见李旭就把卖身契、荷包都掏给了对方,而且摆出了一幅施恩不望报的模样.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人根本不知道,从追赶他战马那一刻起,石岚已经转了千百个心思.身上的动作,脸上的表情,甚至连脚步声的轻重都是故意装出来的.
见了此女子本事,秦叔宝不敢轻易再放她走,所以策马快速上前,用一种不容辩驳的语气命令道:"石姑娘且慢行一步,秦某有话要说!"
听到秦叔宝的话,石岚的眉毛轻轻向上挑了挑,同时,嘴角露出了一缕怪异地笑容.她快速将所有表情收拾起来,缓缓扭头,冷冷地问道:"名满天下的秦督尉在光天化日之下拦住小女子,不知有何吩咐?"
"好个伶牙俐齿的女子!"饶是秦叔宝见惯了人间风浪,也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