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乱 [22]
"娥茹姐姐,不如你买上一块,出嫁时穿在身上,整个草原上的鲜花都会失去颜色!"蓝衫少女的声音如出谷黄莺般清脆明快.
"是么?我比比看!"被称作娥茹的黄衫少女听同伴提起自己的婚事,脸上丝毫没有露出中原女子身上常见的扭捏之色.反而更加愉快地拉起蜀锦的一角,轻轻搭在了肩膀上.
她身子高挑,皮肤白净,淡蓝色眼神和白中透金头发看上去本来就很明亮,此刻被色泽光鲜的蜀锦一衬托,立刻让傍晚的阳光都跟着绚丽了几分.看着,看着,李旭不知不觉中已经忘记了尴尬,双眼静静地打量少女,仿佛突然间懂得了什么叫欣赏.
欣赏,不带任何尘杂的欣赏.徐大眼微笑着,看少女把半卷锦在身体上来回缠绕.在听到这个黄衫少女已经准备结婚的一刹那,他心里约略感到有些失落.但很快这种失落就被纯粹的欣赏所取代.
从生下来那一天开始,为家族争取荣耀就成了他心中的最重.其他种种,都如过眼烟云,绝不可以给少年坚定的心志带来任何羁绊.
李旭有些为徐大眼惋惜.单纯论相貌,黄衫女子看上去比蓝衫少女更耐看,说话的语气也更温和.徐大眼长得干净、儒雅,修养又好,本来就是一个潘安般倜傥人物.如果他娶了眼前这个黄衫女子为妻,二人无论在塞外还是在中原,肯定都能成为方圆几百里最引人注目的一对.
"我也来比比!"蓝衫少女见姐姐披上蜀锦后,平添几分亮丽.不甘示弱地靠上前,抓住了锦的另一角.两个浑身散发着春天气息的少女这么一摆弄,立刻把周围无数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一些远道而来的霫人已经置办完了自己需要的东西,却又停下脚步,询问起了蜀锦的行情.
今天李旭和徐大眼的生意非常兴隆.二人本来长得就比其他商贩顺眼,出货的斤两尺寸又足,再加上徐大眼擅于码放货物的位置.所以只半天功夫,李旭所带几十斤粗茶,和徐大眼用来虚应故事的一百多件漆器就脱了手.而剩下的货物只有李旭所带的几匹蜀锦.徐大眼给这些斜纹提花锦的定价方式有些超出霫人意料,所以对于这种高档货,霫人看得多,真正下决心买的却寥寥无几.
"这,不是绸缎.厚的,结实.虽然贵,有道理!"李旭见围过来的霫族女子渐多,尽自己所能地用突厥语解释.
张三叔等人事先推测得没错,霫族人的确分不清苏绸、浙绸和鲁绸的差别.与中原人的欣赏角度不同,他们对售价略高,轻软细致的苏绸的热衷程度还不如稍嫌厚硬的鲁绸来得高.至于霫人为什么要这样选择,熟悉草原民族性格的郝老刀给大伙的解释是:"他们男女皆爱骑马,鲁绸厚,在他们眼里更结实耐磨!苏绸轻软,反而让他们觉得不实在!"
而蜀锦的厚度又是鲁绸的数倍,所以,李旭直接用厚度来说明此物价高的原因.
货物放在支架上时看起来虽然漂亮,却没有美到无法抗拒的地步.放在两个少女身上,则等于让所有围观的女子想象出了,如果此物裁剪为衣穿在自己身上的具体形象.几个年青的霫族女子显然已经心动,纷纷走过来,用手翻动其他的蜀锦.
"锦,是吧.多少张生皮!"一个身材高大,赤裸着胳膊,头发上系了许多铜铃的霫族男子走上前,指着一卷猩红色的蜀锦问道.突厥语里可能还没有锦这个名词,所以他发的是汉语音,听起来怪怪的,好像刚被人打碎了鼻梁骨.
"红色,喜庆时穿,生皮,足够了,不换.一尺一个银铃.换铜铃,要二十个!"李旭用手里的尺子比划着,按照徐大眼事先的吩咐狮子大开口.这是他的独家货物,所以不怕其他商贩责怪自己搅乱行情.
女子们点缀在衣服边缘和手腕上的银铃比铜铃小,但三个凑起来也有半钱重.而男人们缀在衣服边缘和头发上的铜铃很大,二十个铜铃拿到中原去卖掉,足可卖到上百文.所以,李旭手里任何一卷蜀锦能脱手,都让他完全赚够最初的本钱.
年青霫族男人用手摸了摸锦的厚度,对着夕阳再看看颜色,脸上露出了中意的表情.冲着远方大喊几句,叫过了一个年纪与黄衫少女差不多的霫族女子,低声跟对方商量了一会儿,开始从头发上向下解铜铃.
那女子显然不希望破坏丈夫的威武形象,伸手轻轻拉住了男人的胳膊.小声斥责.像是说自己的丈夫太过奢侈.然后,却从手腕上把一个缀满细链和小铃的镯子褪了下来,放到了李旭面前.
"铛!"李旭被银铃发出悦耳的声音吓了一跳.这太多了,足足有一两银子,化成银饼换铜钱,能换两千文.况且镯子的式样实在新奇,若能直接卖给大户人家,估计三千文也能换得到.
徐大眼却丝毫不觉得惊诧,收起银镯,利落地把红锦展开,一尺尺量下去.量够了十尺,冲那个霫族男子友善地笑了笑,又饶上了一尺添头.用刀子割开,卷好,恭敬地放在了霫人夫妇的手中.
霫族男子把属于自己的蜀锦迎风抖开,当空折成三折,厚厚地披到了妻子的身上.年青的妻子被红锦照得双颊生晕,把头轻轻地倚在了丈夫胸口.两个人彼此倚靠着,拎着换来茶叶、绸缎、漆盘等物件,分开人群,慢慢走远.
有女子羡慕地看着那对夫妻离开,提起李旭面前的红锦,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又叹了口气,低着头离开.却有更多的女子围过来,用从手腕,衣角上扯下银铃,换蜀锦为衣.
北行之前,李懋给儿子所选的蜀锦都是大红大紫的颜色.对于汉人女子来说,这种颜色稍嫌艳丽.在草原上,却刚好与周围清新明快的景色搭配了起来.所以这种浓色反倒称为霫人的最爱,一个个抚摩比量,爱不释手.
眼看着红锦就要被女子们扯尽,蓝衫少女急了起来.上前一把拉住李旭的手,大声命令道:"剩下的我包了,给娥茹姐姐做嫁衣!"
没等李旭表态,黄衫女子低声说道."小妹,这样不好吧.还有别的颜色可挑呢.我喜欢那个金色,刚好配上他们部落的战旗!"
"我,我还有一块,够,够做一件嫁,嫁衣!"李旭被少女鲁莽的行为又闹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道.
周围霫族人虽然听不懂汉语,却也从少女的表情上猜到她要把剩下的红色蜀锦全买下.还以为她是为了自己今后做准备,满脸善意地大笑了起来.
"不早说!"少女狠狠地瞪了李旭一眼,脸上飞起了两朵红云,跺了跺脚,闪到了旁边.
"那只有数尺,不是整块!"李旭红着脸解释.却无法让少女明白非整块的布不会摆在摊面上这个习俗.
那个发音为娥茹的黄衫少女年龄看起来比蓝衫少女略长,拉住自己的妹妹,慢慢地翻看别色蜀锦.待李旭把这波客人全大发走,才把一直披在自己肩头的黄锦重新放回摊位,低声向李旭问道:"这个颜色的,和红色的一样卖么?"
"一,一样.如果你买,可以少,少算些!"李旭赚钱赚得有些心虚起来.北行前,父亲把家中所有搜罗到的铜钱和母亲几件压箱底的首饰都换了蜀锦.当时开销虽然很大,但自己在短短半个时辰内,足足赚回了十倍的回报.如果再按照徐大眼的指示卖高价,他觉得自己实在有些贪婪.
"我要做两件嫁衣,一件做成中原式样的,要红色.一件我们做成我们霫人式样的,要金黄色.你看看我需要买几尺,价钱和别人一样,我不能欺负客人!"娥茹却不肯要李旭的折扣,低声问道.
她的中原话说得很流畅,隐隐地还带着吴地一带的韵味.与蓝衫少女的明快清新的发音不同,听在耳朵里却令人感到另外一种舒坦.
"这,这个,我,我也不太懂!要不,你把这块黄锦,和这块红锦都拿去?"李旭从货摊下拿出另一块红锦,与黄锦摆在一处,试探着问道."我可以只算你一半儿的价!"
"谢谢你,但我不能平白占你的好处!"娥茹再度谢绝了李旭的馈赠.拿起两块锦,反复在身上比量,终是下不了决心该买多少尺.草原上物产不丰,纵使生在族长之家,过于浪费东西的行为,也是要受到众人谴责.
"娥茹姐姐,要不咱们带着这两个汉伢子回去.让晴姨给你量一下,对,量体裁衣,这个词我记得!"蓝衫少女拍着手说道,手腕上银铃叮当做响,再次让李旭心神为之一荡.
"这不太好吧,天色已晚!再说,灯下量尺寸,也许会有偏差."徐大眼拱了拱手,拒绝了对方的提议.傍晚去造访一个陌生女子的毡帐,在他眼中可不是什么有礼貌的行为.
此时夕阳已经从草原尽头落下,大部分商贩都已经收摊.坚持到现在的,只有他、李旭和其他几个卖特色货物的人.今天所有商贩的生意都不错,估计明天再卖上一整天,后天早上大伙就可以收拾行装南返.
"我们霫人可没有那么多规矩!"蓝衫少女与徐大眼比了比谁的眼睛大,微微竖着眉头说道.
"那,我等恭敬不如从命!"徐大眼拱手为礼,不愠不怒.眼前这个叫娥茹的女子和叫什么丝的少女肯定是族长的掌上明珠.自己和李旭想在此部寄宿一段时间,与两个女子搞好关系并无坏处.况且这蓝衫少女虽然性子有些野,本质却如旷野中的一湖清水,未曾沾染世间任何尘杂.
李旭见那黄衫女子满脸渴望之色,不由心软.再加上他也确实拿蓝衫少女陶阔脱丝没办法.只好收拾摊位,把剩余的蜀锦用包袱裹紧了,托付给在一旁看热闹的郝老刀带回大伙统一存放货物毡帐.然后牵着牲口,把大半匹金黄色的和数尺亮红色的放在骡子背上,跟在少女的身后去见她们口中的晴姨.
那名叫娥茹的少女见对方做出如此多的让步,连连称谢.蓝衫少女却丝毫不肯领情.看了看李旭和徐大眼与自己姐妹之间的距离,不高兴地议论道:"走近些,怕了什么.难道不与女人并行,也是你们汉人的规矩么?"
"君子….."徐大眼再度拱手,不知道什么原因,向来洒脱的他在两个女孩跟前却变得异常喜欢拱手.想引用一句古圣先贤的话来给自己的行为做解释,却霍然想到无论孔子、孟子还是曾子,恐怕对这两个野性实足的霫人都没有威慑力.只好硬着头皮快行了几步,与两个女子并排而走.彼此之间却隔开了两个人宽的距离.再看李旭更是拘谨,拉着坐骑,与少女的距离足足隔了三匹马的宽度.
"你们汉人的规矩真是怪得离奇,什么事情都要拐着弯!晴姨也是中原人,听说故族来了人,明明想见,我要她来,她却说什么未经丈夫命令,女子不应该主动出面招待远客…"蓝衫女子拿徐、李二人没办法,耸了耸肩膀,继续数落道.
"你说的晴姨,是中原人么?"徐大眼丝毫不以少女的奚落为意,反而被少女口中的中原女子勾起了好奇心.
"是啊,她叫陈晚晴,二十多年前来的草原.她父亲本来想把她卖给大汗,半路却遇到了马贼.是我父亲救了他们父女,所以晴姨就嫁给了父亲.那个老头真怪,居然忍心把自己的女儿当货物卖!"
"货物?"李旭惊诧地追问了一句.直觉告诉他,陶阔脱丝口中的父女不存在真正的亲情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