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乱 [2]
"求了,师父赐字为仲坚.师父也建议我去考进士,前些日子他教大伙写策论,把我的策论批了‘义理通达,见识卓然’八个字,还给要我读给所有同学听呢!"李旭在一旁插言.他不太理解"明经"和"进士"的差别,心中最大的志向就是作个户槽,可以让父母和舅舅过几天不受人欺负的安稳日子.只是觉得如果自己能晚考几年,一则可以多帮着母亲照看一下家业,二来也不必让父亲总是去给刘学究送礼.同窗们谁都知道刘学究只收礼不做事,只有父辈们实在,总是主动送上门去被他骗.
"仲坚,不知道出自哪个典故.这杨夫子…"李懋紧皱着的眉头少许抒展.当地最有学问的杨老夫子能亲自为儿子赐字,就说明老人已经认可了与李旭的师徒名分.虽然这个名分是李家强赖上去的,但有了这一层关系,李旭被官府推荐的事情就多了一点希望.作为一个尽职的父亲,李懋总是不惜一切手段为儿子绸缪.
"把你舅舅上次给爹的好酒,你娘一直没舍得开封那坛改天给夫子送去!对了,顺便拿些塞外的蘑菇、干野味给你舅舅.虽然是杯水车薪,好歹能凑个上台面的菜!"李懋犹豫了一下,低声吩咐.
"唉!"李旭高兴地答应,突然想起了舅舅拜托自己的事情,小声说道:"舅舅急需的不是珍稀风味,舅舅今天托我问您,说如果您回来了,就帮他寻两张生牛皮.如果没有牛皮,马皮、驴皮也将就,他愿意出合适的价钱买,官府催得急!"
"皮货我手里倒是有现成的,不需要去别人家买.只是好端端的官府怎么突然要起皮货来?"
"对了,忠叔说前几日县城里的赵二当家曾上门来,问你几时回,说咱们今年得多交五张生牛皮给官府.忠叔求了他半天,才改成了三张,临走时还顺手拎了两只芦花鸡去!"李张氏听儿子说起生牛皮,也想起了自己家被征的税外税,低声向丈夫汇报.
"五张生牛皮?这赵二狗子发哪门子疯,要那么多牛皮干什么?难道县太老爷家里死了人,需要用来裹尸么!"李懋猛地一拍桌子,恨恨地诅咒.
猛然间,夫妻两个都白了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尽是畏惧.
虽然二人都出身于小户人家,但多少也识些字,马革裹尸的故事耳熟能详.上谷郡临着边境,官府大规模征收生牛皮,除了为出征将士准备铠甲外,还能为得哪般.可眼下大隋国周边能降服的外邦早降服了,唯一还敢闹事的就是高丽.开皇十八年,汉王杨谅和大帅高熲曾经带三十多万人马远征高丽,据皇上自己说最后的战果是高丽王俯首称臣,但三十万东征壮士能回来的不到三千.留在异国他乡的二十九万英魂中,就有李旭的哥哥李亮.
那时候亮儿刚刚束发,和旭儿一般的身材和面孔…
注1、乡贡,即举人.隋代开创科举制度,规定地方向中央推荐人才,中央凭考试结果而录用.炀帝大业五年 (609),下诏诸郡,"以学业该通,才艺优洽;膂力骁壮,超绝等伦;在官勤慎,堪理政事;立性正直,不避强御四科举人"
注2、明经、进士.科举最初科目繁多,有明经、进士、明法、明字等.隋代最流行的即明经、进士两科,有正式文献记载.
注3、加冠,古时男子二十行冠礼,意味着成年.
注4、吐口吐沫砸个坑,北方土话,指人言而有信,承诺的事情如石头砸在地上,永远无法收回.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一章 盛世 (三)
第二天天才放亮,李懋就爬起来收拾东西进城.临动身前从塞外带回的货物中拣了四张生牛皮,两篓干菇、一捆牛肉干,交到儿子手里,命令:"给你舅舅送去,这几天别去上学,家里有事情要你做!"
"随便旷课,杨老夫子会生气的!"李旭大声抗议,见父亲不理睬,又嘟嘟囔囔地补充了一句,"这两天讲的是策论,会试时…."
"叫你去就去,哪多废话!"李懋显然心情不太好,竖起了眼睛呵斥.
李旭不知道一向和气父亲为什么发火,不敢在顶撞.把一干杂货挂在了骡子背上,殃殃地跟在父亲的身后出了家门.天还早,官道上十分冷清,秋风卷着早黄的落叶在半空中飞舞,缤纷的蝴蝶般映衬在淡蓝色的远山下,绚丽中带着几分苍凉.
"皇上可能又要打仗了,咱上谷兵向来名声在外?"岔路口,老李懋看了看满脸委屈的儿子,叹息着说道.想想这些话远远超出了一个十四岁孩子的理解能力,苦笑了一下,打马远去.
"打仗么?好事情啊?刚好从军去立功名."李旭看着父亲越发苍老的背影,不解地想.平素在县学,曾经追随越公杨素扫平江南的杨老夫子没少提他自己当年的英雄事.每谈起大军过江后势如破竹,把陈后主从井里揪出来的壮举,则挥掌拍案,整个人仿佛都年青了十几岁.
"大丈夫在世,当立不世功名,上则致君,下则卫民,若有利于国家,虽百死而不旋踵…."杨老夫子在众少年面前,如是挥洒自己的轻狂.逢此时,李旭等人也跟着如醉如痴,仿佛自己也变成了韩擒虎、贺若弼,跟在年少的晋王身后一道指点江山.从来没想过,以自己的身份和家世,若从军亦只能为一个马前卒,百死而不旋踵的机会每天都有,立不世功名的可能性比遭雷击多不出多少.
想着想着,不觉来到了"有间"客栈门前.这几年民间凋敝,寻常人家都是一日两餐,客栈里上午寻不到生意,通常也不生火.出乎李旭意料的是,舅舅张宝生居然没在客栈里准备食材,偌大个客栈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
"怕是在后院忙吧!"李旭站在门口等了片刻,牵着坐骑绕向了后门.客栈的后院就是舅舅的家,两道破败的土墙隔出一个空荡荡的院落.李旭顺着后柴门向里边一探,刚好看见自己最怕见到的小妗子张刘氏.
这张刘氏是远近闻了名的泼辣女人,在家中待字到十九岁,四邻无人敢问.其父母实在不得以才收了十吊钱的聘礼,把她许给了张宝生做填房.那时候张宝生的买卖正红火,娶了一个比自己年青二十多的女子,捧在掌心都怕化了.刘大小姐过门后脾气暴涨,很快吓得来打秋风的亲友乡邻不敢登门.可若不是如此,张宝生的客栈也挺不到现在.只是如此会当家的女人却始终没能给张家延续香火,害得张宝生总是想在续一房妾.每当他怯怯地把这个打算提出来,总是被张刘氏指着鼻子骂出门去.日子久了,也只好断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作为一个读书人,李旭自然不会看妗子顺眼.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舅舅年龄还不算老,理当娶一个能生育的女人为他延续香火.但作为晚辈,这些公论他不能在舅舅面前提及,只好尽量减少与小妗子的碰面机会,以求"不见不知则无不言之过"的君子坦荡.
他不想见到自己的妗子,张刘氏却仿佛心有灵犀.察觉到家门口有脚步声,头也不抬地断喝道:"楞什么,还不快帮我抓住这只鸡,耽误了杨老爷定的寿筵,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哎,――哎!"李旭打了一哆嗦,这才发现自己的小妗一手拎着尖刀,正猫着腰和墙根的大公鸡对峙.那只公鸡显然知道大难临头,竖起鸡冠,伸长脖子,咯咯叫着,左冲右突,试图突破张刘氏的五指山.而张刘氏亦不是肯放弃的主儿,猫着柳腰,翘着丰臀,任挽起衣袖下的手臂被公鸡啄得满是血痕,亦死战不退.
看到此景,李旭推开院门.把长衫下摆挽起来向怀里一扎,几个箭步冲上前把公鸡按翻在地.张刘氏见来人动作利落,不像自己家中的老不死.楞了一下,惊叫道:"旭官啊,我以为是你舅舅回来了.赶紧放下,赶紧放下,这怎是读书人干的粗活,老天会罚…"
说着,从张旭手中一把夺过"俘虏",莲步轻移,三步两步窜到院子中事先挖好的土坑边上.兰指慢拢,将公鸡的脖子勾到翅膀下,把鸡翅膀,鸡脖子握在一处,另一只芊芊玉手轻轻一抹,利落地将公鸡了帐.
血"噗"的一声喷了出来,刚好落入张刘氏面前的一个陶盆里.片刻间,鸡血放尽,张刘氏将公鸡向土坑里一丢,伸手探向身边另一个装着鸡的竹笼.那可怜的大公鸡还不知道自己的阳寿已尽,兀自在土坑中一伸一蹬地挣扎.
"旭官啊,你自己找水喝,别客气.十八里店杨大官人家摆寿筵,着落你舅舅安排酒菜.他一早就出门张罗时鲜去了,估计马上就能回来.学堂里今天没课么,还是杨老夫子又出门撒酒疯去了,扔下你们不管…?"
张刘氏一边杀鸡,一边问.手脚甚是利落,顷刻间,土坑里已经摆了四具尸体.
"我爹回来了,让我送些蘑菇、干牛肉过来!"李旭不忍心听妗妗继续糟蹋杨老夫子的名声,低声插言道.
"那感情好,我正愁凑不足菜色呢.已经入了秋,哪里找那么多时鲜去?"张刘氏闻言,把尖刀向身边的泥地上一插,跳了起来,快步奔向李旭拴在门外的坐骑.
"还有四张生牛皮,没硝过的.我爹让我带给舅舅…"李旭一边从坐骑背上向下解礼物,一边说道.那青花大骡被张刘氏手上的血腥味道惊吓,边打着响鼻,边拼命向后缩身体.
"不是两张么,怎么是四张?"张刘氏惊问,不待李旭解释,自顾拍手说道:"哈,这下正好,昨天我去卖草药的老刘家串门,他家正为官府征收生皮的事情发愁呢.我雪中给他送把炭过去,刚好顺势宰他一刀,报了春天你舅舅问药之仇!"
说完,把血手在乌黑的围裙上抹了几把.拎起两个牛皮卷,飞也似地去了.
李旭哭笑不得,只得留下来替妗妗收拾剩下的烂摊子.才把土坑中的鸡归拢好,端起装鸡血的陶盆正准备收进厨房里,听得门外一串尖利的大笑,妗妗大人已经做完生意赶了回来.
"这怎么使得,你是读书人,不该干着粗活.让老天爷知道,会降罪我的,放下,放下!"张刘氏嚷嚷着,劈手夺下陶盆.叉腿向胡凳上一坐,揪起衣角擦了一把汗,喘息着道:"那个天杀的刘老蔫婆娘,我给她送皮货上门,救她一家大小性命,她还好意思跟我讨价还价.惹急了我,拔腿就走,她还不是哭喊着追了出来.呵呵,一百五十个肉好,白钱 (注1)咱一个不收!"
说完,从腰间解下一个崭新的麻布口袋,掂在手中,哗哗作响.
"一百五十个肉好?还不要白钱?"李旭的眼睛立刻瞪得比鸡蛋还大.他父亲是个行商,平素杂货的帐目他亦没少帮父亲计算.按大隋朝的行情,三文钱可以换半斗 (注2)糙米.即使是新皇发行的白钱,一张生皮也卖不出五十文的价格.用两张生皮换人家一百五十个肉好,这已经是典型的趁火打劫行为了.为人雪中送炭的话,也亏得妗妗好意思说出口.
张刘氏见外甥脸色瞬息万变,立刻"明白"了其中道理,不情愿地解开钱袋,用蚊蚋般的声音嘟囔道:"你爹千里迢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