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乱 [186]
低沉的号角响起来,凄厉而忧伤.羽箭划过晴朗的天空,在大地上投射出一层浓浓的阴影.瞬息后,阴影散去,数千朵红色的花在朝阳下绽放,有些"花朵"上还冒着淡淡青雾,仿佛一个个眷恋着生命的灵魂在翩然起舞.
风声、呐喊声、战鼓声、哭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一曲惨烈的颂歌.宇文士及强打精神命令自己倾听这由无数生命演示出来的惨烈,不敢低头.这不过是刚刚开始,真正的高潮还在后面.上苍没规定人数多,武器铠甲优良的一方一定能获取胜利.主帅的稍微疏忽、某个将领的一时大意,甚至一阵突如起来的风,一场雨,都可能改变整个战局.
三次试探性互相射击后,敌我双方彼此相隔着两百五十步各自稳住阵脚.这差不多是普通步弓所能到达的极限距离,羽箭到此,早已经是强弩之末.即便双方中有能力挽四石弓的超强角色,在如此远的距离外,他也不能保证射中目标.
战鼓声和骂声紧跟着在双方的军阵中响起,震耳欲聋.据说,这样做可以增加自己一方的士气,打击敌军的信心.可宇文士及从来不这么认为,除了土匪外,没有任何一名将军会告诉他自己的部下大伙所从事的战斗是要受人唾弃的恶行.双方都会认为自己是正义的,至于到底谁是谁非,要等其中一方倒下后才能清楚.
果然,在嘈杂的叫骂声中,宇文士及分辩出了"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等语句.而自己这边,则还以"叛贼!""恶棍!""勾结高丽,不得好死!"等评价.随着骂声的增大,鼓声也越来越激越,仿佛无形的刀尖,在半空中你来我往.
此刻最安静的地方反而是双方的帅旗之下.两位主将和双方的核心幕僚都没参与骂战,他们只是跨坐在战马上,气定神闲地倾听对方在言辞上的创新.
"爹在寻找对方的破绽.敌军主将显然抱得是同样的心思!"宇文士及猛然领悟到了双方主将的真正目的.他立刻习惯性地扭过头,试图把这个发现与旭子分享.虽然已经并肩打了好几个胜仗,阵而后战的精髓,二人所掌握的却都不多.但是,宇文士及扑了个空.旭子已经不在他原来的位置上了,雄武营的将旗下,只有张秀抱着一堆令旗,睡眼惺忪地在那里发呆.
发现宇文士及望过来,张秀赶紧打起精神,目光轻轻地向本军侧前方挑了挑.宇文士及顺着张秀的示意看去,发现李旭正骑着黑风,缓缓地围着自家弟兄巡视.王七斤、李安远、吴动,秦纲、秦行师,这些级别不同的雄武营核心将领被他一一叫出来,在耳边吩咐几句,又快速地跑回了本队.
"这傻小子要干什么?难道要主动请战么?"宇文士及惊诧地想.
因为受伤太多,旭子的身体被随军郎中孙晋包得尽是药布,短时间内已经无法再穿上那身黑色铁甲.所以他今天穿得只是一幅大号的软皮甲,胳膊、大腿、后背、前胸等处鼓鼓囊囊地,看上去甚为滑稽.这种装束的旭子如果率先冲锋,显然等于去给对方的弓箭手提供标靶.而宇文士及知道自己的父亲肯定会非常高兴地答应旭子的请战要求,悄悄地替宇文家将这块绊脚石拿掉.他策动战马追上去,准备制止旭子的鲁莽行为,才跑出几步,突然看见李旭将黑刀高高地举起来,然后重重地挥落.
"只追主谋,协从不问!"雄武营的核心将领们齐声高呼.
"只追主谋,协从不问!"雄武营三万将士以同样的节奏发出一声呐喊.
"只追主谋,协从不问!""只追主谋,协从不问!"呐喊声以雄武营为中心,波浪般向外传开.没有花样,没有变化,永远是简简单单地一句.但这简简单单的一句却胜过万语千言,盖住两军之间的喧嚣,压住鼓声,一字不落地撞破叛军将士的耳鼓.
这是宇文士及在黎阳守卫之战中的发明的花样,李旭照搬到虎牢关下来打击敌军,依旧见效.叛军的喊声很快软了下去,就连鼓声也跟着失去了力道.老将军宇文述非常擅长把握机会,轻轻对传令兵吩咐了几句.很快,中军的战鼓开始主动与雄武弟兄们的呐喊声相配合,伴着雷鸣般的鼓声,三十余万将士齐声吼出同一句诺言.
"只追主谋,协从不问!"山崩海啸的声音冲击着叛军,冲得很多人脸色发白,持兵器的手也跟着不断颤抖.
历代朝廷的律法中,谋反都是抄家灭族的罪.叛军将士无论是自愿的也好,被胁迫加入的也罢,除了少数家族势力极其庞大者,其他人从拿起刀的第一天起,都明白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而杨玄感、李密在日常训练中,跟大伙反复强调的也是这一点.要么建立新朝廷,封侯拜将,要么战死,想再回家守着老婆孩子过平安日子,却是门儿也没有.
而今天,却有人对他们说战败后还有活路.虽然这个承诺很可能是一时敷衍,却依然让对前途渐渐感到绝望的叛军将士看到了一条出路.
虽然,这条出路没任何荣耀.
"别听他们的,他们在撒谎!"叛军的主将无法承受军心动摇的风险,不得不亲自冲到阵外,鼓舞自家兵马的士气.此人年龄至少五十余,胸前飘洒着一缕雪白的胡子.一边纵马在自家弟兄面前往来驰骋,他一边厉声怒吼,"别信他们,他们撒谎!今天要么战胜,要么战死.要死咱们也死在自己家门口,好过去辽东送命!"
"要么战胜,要么战死.死于河南,不去辽东!"老将军的亲兵簌拥着他,用微弱的声音和三十万人的呐喊对抗.
几十人发出的呼声很单薄,却如一缕阳光穿透了云雾.生存的希望在叛军将士眼中再度破灭,他们再度握紧了手中兵器,气愤天鹰.辽东,那是一个地狱般的场所,虽然市井中不乏愿意去那里博取功名的无赖儿郎.但对于普通百姓来说,那却意味着一去永不回头.
"死于河南,不去辽东!"有人高举着木棒,随着那名老将军呐喊,渐渐的,加入者越来越多,几千人,几万人,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菜刀,铁叉,木棒.这一刻,他们不是叛贼,他们只是一群冒险求生者,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活下去,为了在自己祖父、父亲开拓并耕耘出来的土地上,卑微地活下去.
如果死了,也是死在祖先身边,灵魂在夜里可以与家园相望.
第三卷 大风歌 第五章 归途 (二 下)
刹那间,三十多万大军的气势居然被六万叛贼压了下去.打仗为的是什么,十个府兵中恐怕有八人不清楚.他们也没有心思去考虑,身为大隋朝百姓,家中有男人被编在府兵序列,是一件幸运的事.因为那意味着其无论出不出战,他们都可以享受免除各种课役的待遇.虽然战时他们的衣装、轻武器 (弓箭、横刀)和上番赴役途中的粮食均须自备,负担不小,但毕竟战争不是年年都发生的.并且,大伙每年有一段时间集结在州郡里接受训练,也多少会学到一些战场上杀人和自保技巧.而那些不幸没被编入府兵的人,非但平素要缴粮服役,一旦发生大规模战争,还要被临时征调去充当运送辎重的民壮.碰上战争规模超乎寻常,甚至会和前两次辽东之役一样,不经过任何训练,每个人手中发一把刀即编入正式战斗序列.
大伙平素跟着各自的将军,浑浑噩噩地与不同的敌人作战.侥幸立了功,得了赏,则可以用赏钱给家里添置几亩地,或者给老婆孩子做件新衣裳.如果不幸战死了,那也没办法,总比在饿死、累死在出征途中,随便将尸骨添了沟渠的民夫结局好.至少大伙还能军中的阵亡名单上留下些痕迹,碰到好一点的地方官,家人还能得到些抚恤.
然而在今天,六万造反者却清晰地告诉府兵们,对方究竟是为何而战."死于河南,不去辽东!"这个要求很卑微,卑微到人不忍卒听,却听得府兵们心里发颤.府兵们犹豫了,退缩了,经历过惨烈的辽东战争的他们,比叛乱者更懂得辽东凶险,更懂得背井离乡的滋味.
官军士气一落千丈."只追主谋,协从不问!"八个字,喊起来再不理直气壮,甚至有人惭愧地闭上了嘴巴.
"擂鼓,擂鼓!"宇文述发觉己方气沮,大声命令.数百面大鼓同时在军阵中敲响起来,一浪浪,试图把敌人的喊声淹没.而那敌军对平安活下去的卑微诉求,却一次次阳光般从鼓声中穿透出来,照亮所有人的眼睛.
"死于河南,不去辽东!"
"死于河南,不去辽东!"伴着凄凉、悲壮的呐喊声,造反者开始向前移动.不分前锋后队,整整六万兵马,泰山般压向了数倍于自己的官军.步伐整齐,意志坚定.
"他们这样做简直是在送死!"宇文士及听见自己背后的将领们议论.这次,他没有赞同大伙的意见.不分次序地向前,事先不经过弓箭手的压制射击,队伍前方的巨盾和重甲步兵严重缺乏,按常理来分析,叛军这种做法的确是在找死.但眼前这种看似找死的行为,却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豪气,这种豪气压得大隋官兵们抬不起头来,弓箭手持弓的胳膊都在颤抖.
能在几个月时间内把数万兵马的行动训练得如此整齐划一的人,绝对不是个莽夫.宇文士及觉得心里冷冷的,竟然隐约涌起了一股惧意.这个不是个好兆头,即便在去年深陷辽东,跟着弟兄们转战千里时,他都没有过这种感觉.下意识地抬头去看雄武营的主心骨李旭,宇文士及发现对方脸上的表情和自己一样阴沉,阴沉中带着几分敬佩.他知道自己没判断错,旭子对官场上钩心斗角方面有所欠缺,对战局的预测和把握能力,却远远超过很多沙场老将.此时连他的脸色也变了,说明眼前这场仗的确危机四伏.
"士及兄,你认识那个人么?"李旭用刀尖向一百七十余步外指了指,低声询问.他指的是敌军主将.片刻功夫,叛军的阵列已经向前推进了近一百步,那名白胡子老将军策动战马,一直走在方阵的第一排.
"好像见过,太远,不好确认!"宇文士及吸着牙龈回答.昨天晚上父亲大人夺人家功劳的意图表现得那样明显,旭子居然还叫自己士及兄.宇文士及觉得非常意外,又非常犹豫.平素与人交往,大伙通常都称他为督尉大人,熟悉一点儿的则叫他的表字,称他为仁人兄."士及兄"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除了雄武营的这帮老粗外,没人敢叫.
宇文士及很留恋"士及兄"这三个字中所表达出来的滋味,因为他自己不知道这份温馨的感觉还能保存多久.这种温情激荡在他胸口,连敌军身上的散发出来的冲天杀气都仿佛被冲淡了不少.他手打凉棚,再次向远方眺望,随着叛军与本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终于分辩出了白胡子将军的身份.
"旭子,此人是李子雄,前右武卫大将军李子雄!"宇文士及听见自己的声音已经紧张得变了调.李子雄是和他父亲齐名的沙场老将,因为姓氏太差,被当今圣上逐出了军队.此人一气之下投靠了杨玄感,叛军之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