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纪事(1) [48]
三更。”他突兀地道。 “嗯?” 远处城垣上的巡铃飘了过来,深宫里的更声也随之唱和。皇帝见辟邪执著地摇头示意噤声,任心中诸多疑惑好奇,也只得静悄悄站着。不刻明知园南门衣群娑娑拂地,皇帝一怔之下,已见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宫女步入,环顾园内,又连连击掌,最后叹了口气道:“偏是要紧的时候,他却迟了。” “等等也无妨。”又是一个宫女打扮的少女走了进来,倚在树枝上,遥望星辰。皇帝听她声音捻熟,却全不记得识得这样一个宫女,转脸看着辟邪相询。辟邪却只微微冷笑,咬紧牙关半字不吐。 “难道今夜宫里侍卫都有什么急差?”那少女静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 皇帝闻言大怒——以侍卫之职,竟敢擅入大内与宫女私会,欺君罔上,毫无廉耻,实可当诛。皇帝已气得发抖,只等着那侍卫前来便要辟邪将之锁拿。谁知那少女渐渐有些不耐,慢慢在庭中踱步,转回身来,面庞被星光映得清楚,正是景优公主。 皇帝哪料是公主与人私通,怒血尽数涌上额头,身子一挣,却被辟邪握住了手,向着皇帝摇头。他的手指凉得刺骨,皇帝畏缩了一下,向后抽回手去,辟邪却偏偏不依不饶,拉着他悄悄退出明知园。 “你放肆!”皇帝甩开他的手怒道,“为什么要拦着朕?” “万岁爷息怒,”辟邪劝道,“公主终究是要远嫁的,夜深人静,皇上这一闹了出去,于大理那边没办法交待。” 皇帝点着头冷笑,“好好好!就给她留个体面,你跟朕说,她私会的侍卫是谁?明天朕就要了他的脑袋。” “奴婢不知。” “不知?”皇帝气得手脚冰冷,指着辟邪道,“你们师兄弟都是一问三不知的么?你不说,好,朕这便回明知园,等着那个畜生露面。” 辟邪赶上来笑道:“皇上,皇上留步,今晚那人不会来的。现下里所有当值的侍卫都在领侍卫大臣眼皮底下,一个也不能擅自走动,他定不得脱身赴约。” “你这是让朕姑息养奸?” “这个胆大包天的侍卫实应千刀万剐,他死了倒一了百了。可皇上请想,以景优公主的脾气,逼急了她,还会太太平平欢欢喜喜地嫁至大理么?” 皇帝被他说得愣了一会,才道:“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辟邪道:“除了公主宫里的人,就是奴婢了。” “知道了。”皇帝抿起了嘴唇。 “是。”辟邪也领悟到什么似的躬了躬身。 就这样默然无语地回到椒吉宫,吉祥迎上来掺着皇帝上了台阶,“你身子好些了么?”皇帝进屋前问。 “还是那样。”辟邪道。 “朕看也不怎么咳了,明日乾清宫当值。” 辟邪笑了笑,只是叹气。回来时小顺子已经睡了,只明珠还等着,听辟邪说完,嗔道:“六爷好不容易得闲养病,就因这个郁知秋惹祸,又要辛苦。爷好大的耐性,容得他胡闹。” 辟邪咳了一阵,冷笑道:“我如何不想杀他?是姜放劝我道,且不说郁知秋一死,几个月来在紫南门的苦心经营便化作流水;就说他是我点出来的探花,平白无故死于非命,我如何脱得了干系?哎!”辟邪叹道,“在上江时便觉他们不安分,只道回京后宫墙相隔,也没有什么。谁料他色胆包天,擅入禁帷,竟如此把持不住?” 明珠怕他生气,忙劝他安置。辟邪勉强合了一会儿眼,早起赶至乾清宫等了不刻,皇帝便从椒吉宫回来,进门便道:“辟邪留下,其他人回避。”自己坐在棋案边,在寂静中敲击着棋子思量。 “景优公主到了。”如意在外推开门,景优公主脸色苍白地走入,身后带的宫女被如意一并远远拦住。 “皇上万福金安。” “你脸色不好,眼圈也是红的,睡不好么?”皇帝柔声关切道,指着凳子让她坐了。 景优公主勉强笑道:“还好。” “昨儿个说的那桩亲事,你可想好了?” “景优不想嫁到大理去。” “别说小孩子的话,姑娘家都是要嫁人的,到了大理就是皇后,就算是景佳,也比上你。” “皇后又如何呢?”景优公主道,“我朝历代皇后加起来也有十五六位,哪个善始善终?皇帝哥哥凭良心说,嫁我去大理有没有一分是为我着想的?” 皇帝笑道:“不错,你去大理还是为了西南安定。如今社稷动荡,四面楚歌,你就不能为朕、为祖宗传到今日的江山想想?” “这是皇帝哥哥的事。”景优公主赌气道。 “错了,”皇帝仍是微笑,“中原几万万百姓锦衣玉食地养了你十几年,现今他们水深火热,别说要你去大理做皇后保他们几年太平,就是现在要你的性命,也没有什么过分。” 景优公主一惊之后大怒,“凭什么?” “凭什么?”皇帝道,“我们皇室子女,生而为了江山生,死而为了社稷死。历代公主远嫁蛮夷的数不胜数,皇子战死沙场的还有多位,正供在奉先殿里。远的不说,靖德太子不就为国捐躯了么?” 景优公主冷笑道:“皇上不提靖德太子也就罢了,这宫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先帝太子爷是怎么死的?” 她一句话戳到了皇帝的痛处,皇帝握紧了手中的棋子,忍了一会儿才道:“这件婚事太妃已经答应了,你再执拗,太妃脸上也挂不住。” “太妃虽然是我生母,可是从没有喂过我一口奶,我也从没有在太妃身边呆过一天,皇上拿太妃压我,没有用的。” 皇帝大笑道:“从没见过这般不忠不孝的。到底是什么迷住了你的心窍?” 景优公主一愣,道:“什么?” “朕在问你是什么迷住了你的心窍!”皇帝啪地把棋子摔在棋盘上,“朕处处保全你的体面,对你事事睁只眼闭只眼,你倒猖狂起来了?难道要朕翻遍整个清和宫,把那个狗胆包天的混账找出来不可么?” 景优公主涨红了脸豁然起身,向外要走,辟邪上前一步,微微挡了挡,“公主娘娘,万岁爷的话还没说完呢。” 景优公主拭着热泪,吼道:“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只要你高高兴兴和亲大理,朕保证不追查你的事,大家都留个体面,好不好?” “不好!”景优公主跺着脚大声哭泣,伸手对准辟邪就是一记耳光,“滚开!”她推开辟邪想要夺门而出。 皇帝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上前几步道:“放肆!” 景优公主从没见过皇帝生这么大的气,吓得止住哭声,盯着他铁青的脸。 皇帝慢慢松开紧握的拳头,叹道:“是朕对不起你。朕也有女儿,今后一样会一个一个地往虎口里送,这‘对不住’三个字,还不知要说多少遍。你就算体谅体谅兄长,行不行呢?清知宫你也别住了,就去寿宁宫太妃那儿。” 他望着景优公主掩面痛哭走得远了,叫了如意进来,道:“公主宫里的人一概不得走动,不得与别宫的人说话。跟着去寿宁宫的两个宫女,也叫回清知宫,你亲自监管,一个也不能走脱。” “遵旨。”如意道。 皇帝看了看辟邪脸上几道血红的手印,道:“痛么?” “有一点儿。”辟邪伸手揉了揉,却将整张脸搓的通红。 皇帝笑道:“行了行了,煮熟了似的。”话锋一转问,“你看景优会答应么?” “应该会吧——”辟邪道,“奴婢不是很明白。” “朕也不明白。”皇帝不住皱眉,“只盼大理来人行聘的时候,不要出什么事端。” 在辟邪而言,到那时要担心的事端倒不是景优公主了——此刻大理行聘的使节已然溯寒江起程,一行人中不但有大理礼部的官员,还因段秉恐这些人背着他拆台,为作监视,特遣来了他的心腹谋士——宋别。 无论如何,这也是明珠的父亲,颜王的知交老友,当年大理的肃海公。虽然眼下听从自己调派,但要他收回成命,将明珠带回大理,辟邪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转眼十月二十一,大理使节奉国书到京,除了鸿胪寺遣人照应之外,皇帝内书房还派了辟邪前去问安。辟邪趁着明珠不在,带着小顺子就想悄悄地溜出宫去。到了宫门前,亮了亮皇帝手谕,侍卫们只是笑嘻嘻点头,无人盘查。待出得门来,辟邪已忍不住叹气,道:“宫门内外不过十几步路,片刻之间却又多出条尾巴来,小顺子,你说是怎么回事啊?” 小顺子缩了缩脖子,道:“师傅……” 他身边的明珠宦官装束,上前来笑道:“不怪他,我想念父亲,六爷带我一起去。” 小顺子顿时精神抖擞,道:“师傅去见宋先生,却瞒着姐姐不说,使得他们亲人不得相见,师傅好狠的心。” 辟邪也不理会,摇头不语,感叹哪里是自己心狠,今日见了宋别,倘若明珠在场,有些话要自己如何启齿? 宋别并非正使,辟邪只得先与两位使节寒暄一番,出来对馆役说了宋别的化名,问清所在,才领着两人寻到驿馆后厢房,明珠快走几步,推门笑道:“父亲大人。”辟邪和小顺子也紧随入内,只见宋别枯瘦的手指摘去明珠的发冠,抚着她的发髻道:“好端端的,做什么男子打扮?” “陈先生?”一旁另有一位老者,正拈髯微笑,辟邪乍见之下甚是意外。 陈襄笑道:“六哥儿不知道,老朽和宋先生二十年前就是至交了,此番老友重逢,大快平生。” 宋别抱了抱拳,“公公,别来无恙?” “宋先生。”辟邪忙躬身执礼。 陈襄笑道:“宋贤弟此话差矣,才刚还在议论六哥儿的内伤,他嗽病缠身,怎能说无恙?”又对辟邪道,“金针素手宋别可不是浪得虚名。他针艾之法已至神仙化境。当年他在离都小住,和老朽谈论医道,都觉投契不已,相见恨晚。可惜一别二十载,只有书信往来,今天重逢,才知道当年翩翩浊世佳公子,现在也成老头子了。” 宋别望着明珠,“女儿也这么大了,你我还称什么英雄年少?陈兄此来不是望我的,”他笑道,“才说了两句闲话,就问及公公的病症,直说了一个时辰。公公既然来了,能否让老朽试脉?” 辟邪原本有诸件大事与宋别相商,见陈襄在此只得作罢,无奈伸出手腕。宋别搭上手指,凝神思索,明珠仔细盯着他的神色,宋别又望了望辟邪气色,问他饮食起居,最后道:“无妨。” 明珠大喜,道:“父亲大人如何诊治?” 宋别道:“以我内力借针艾直驱病灶,刺炙肺俞、太渊、太溪、照海,陈兄以为如何?” “英雄所见略同。”陈襄点头。 宋别也是个极洒脱的人,站起身道:“如此,公公里面请。” 辟邪得了机会与宋别单独说话,正中下怀,便要跟进去,明珠却抢上来与宋别耳语几句。宋别微微蹙眉,点了点头,才从边上柜子里取出一只楠木匣子,放定在桌上,从中取了十二支毫针,道了声请,与辟邪走入内间。 小顺子正闲极无聊,转到桌边,怯生生伸手从木匣中拈了一枚针在手中把弄。 陈襄道:“小顺子,这金针素手有个现成的传人在眼前,你也闲,不如跟着明珠学点。” 小顺子喜道:“只怕明珠姐姐嫌我笨。” “我的火候还差得远,”明珠道,“不过教你只怕太高。” “姐姐是答应了?” “悄悄的,不告诉你师傅。”明珠话说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