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纪事(1) [31]
,臣只是觉得皇上让宦官擅权代点进士一事,有欠思量,只恐沦为后世笑柄?” “哦?”皇帝忍住气道,“笑柄?那么今科武进士该怎么点?你说来听听。” 吴再予顿时语塞,他只觉自己义愤填膺,全没想过今科武进士还有什么更好的点法。 皇帝又问:“你在武进士中听到什么不满的言语了么?” 辟邪本着息事宁人的心,笑着对皇帝道:“奴婢年轻,此番越俎代庖,武进士中有觉不公的,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岂容吴再予放肆,不依不饶盯着又问了一句:“吴卿,到底有没有?” 吴再予原本词穷,此时见辟邪笑颜如玉,仿佛多有嘲色,不禁恼羞成怒,喝道:“你这阉货!竟敢惑媚皇上!” 辟邪体弱之下不由心浮气躁,当即脸色一冷,目中杀气顿盛。 “夺”的一声,成亲王将茶盏墩在桌上,“吴再予,你呼喝什么?朝堂上口出秽言,辱及皇上,好大的胆子。”成亲王因吴再予去年参他结交歌女、在新科进士面前炫耀,有失皇家体统,便对都察院的人心怀恨意,哪里肯放过他。 吴再予方觉大大的失言,跪地请罪。 皇帝沉着脸道:“打出去!” 吴再予此人平素喜欢做些沽名钓誉的事,人缘极差,这里所有人都遭他参过,加上见皇帝和成亲王都摆明袒护辟邪,谁敢得罪,此时竟无一人为他求情。皇帝怒气稍平,接着议事,不觉已过一个时辰,日至正午。吉祥走到在门前向辟邪使了个眼色。 辟邪抽空对皇帝低声道:“万岁爷,只怕吴再予还跪在外面请罪,天气见热,他岁数也大了……” 皇帝也不想辟邪树敌过多,道:“吉祥,让吴再予回去思过,自己上折子请罪。” 吴再予此气非同小可,回到府中关上书房的门将辟邪一通辱骂,家人知道老爷平素脾气就不好,眼见他雷霆大发,还不吓得回避三舍。可惜下午偏有要客来访,管家不得不硬着头皮叩门道:“老爷,宫里内书房掌笔太监辟邪在府外递了贴子,老爷见是不见?” 正是火上浇油,吴再予大吼道:“不见!你叫门前的小子打他回去!” 管家只得又道:“老爷,他是奉了成亲王的旨意来问话的。还说老爷今天上午还是精神奕奕的,请老爷不要托病不见。” 吴再予怒道:“我还怕了他不成?带他进来。”他在客堂危襟正座,只等给辟邪一个下马威。不刻门前脚步轻盈,辟邪带着小顺子跨入门来,拱了拱手道:“给都御史大人请安。” 吴再予道:“你一个小小的内臣,在朝廷命官面前就是这点礼数么?成亲王有什么话,你只管行完礼再说吧。” 辟邪轻声一笑,“吴大人,咱们朝堂上针锋相对,私下里还要来那套虚的么。奴婢假托成亲王的旨意,不过想见大人一面。” 吴再予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拟造亲王旨意?” “大人要发怒,等看完我的礼物再说。小顺子,给吴大人奉上礼单。” “以为我是什么人,会受宦官贿赂?”吴再予只觉受了奇耻大辱,“你那些金银财物在我眼里不过是粪土。” “金银财物?”辟邪讶然道,“大人可小瞧奴婢了。这世上有人贪金银,有人好美色,有人嗜书画,大人几样都不喜,大人么……”辟邪自己在客座上施施然坐了,“喜欢的是一世清名,死后有个漂亮的谥号,对不对呢。” 吴再予被他一针见血地抢白一顿,愣了愣一会儿才发作道:“你大胆。” “小顺子,吴大人不收咱们这份礼物,你便远远展开礼单让吴大人瞧瞧。” 小顺子将手中卷轴慢慢展开,吴再予刚看到“桐州”两个大字,嘴角便抽搐了一记,等“桐州黄桥案”五个字全部展现在眼前,不由长身而起,从小顺子手中夺过卷轴,几把撕个粉碎。 “哎呦!”辟邪掩面心痛地呼道,“大人,这可是奴婢花了一下午才写就的。” 吴再予强自振作,“你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不明白?”辟邪道,“大人凭借此案名扬四海,得以跻身都察院,怎么会忘得那么快?小顺子,帮着都御史大人回想回想。” “十五年前,也就是先帝上元十年,都御史大人尚在桐州任知府,是年十一月,桐州城内黄桥之下发现一具男尸,钱囊首饰俱在,认定是绸缎商人吕某,其遗孀贾氏指认当地富户管双喜为争吕某城郊农地多次使人上门威胁,吴大人便将管双喜索拿到案,重刑逼供。管双喜起初抵死不招,无奈挺刑不过,最后招认是自己雇人将吕某杀害。管双喜富甲桐州,与当时布政使尚芝人等当地显要私交甚好,尚芝人多次遣人至桐州求情说项,吴大人铁面无私,一一严辞拒绝,并向朝廷参本,导致尚芝人及当地官员十一人俱被革职查办,管双喜被判死罪,只待秋后问斩。” “铁面无私,不畏权贵,朝廷栋梁啊!”辟邪感叹万分。 “次年二月,桐州知府衙门捕头蒋小田在城内捕获持刀掠货的强盗金阿顺,金阿顺在蒋小田拷打之下,不但招供现行罪状,还供认去年在黄桥见财起意,将吕某杀死,因当时有人过桥,不及将吕某钱财掠走,便即逃窜。蒋小田将金阿顺口供据实禀告知府吴大人,吴大人已因此案名噪朝野,三月便要赴任都察院,此时岂容管双喜翻案?吴大人先许以重金,指使蒋小田将金阿顺杖死狱中,又亲自将蒋小田毒毙,这才赴京上任。”小顺子口齿伶俐,任吴再予再三大呼“住口”,一口气说完。 辟邪问:“管双喜呢?” 小顺子道:“上元十一年秋在桐州斩首处决。” 辟邪点头道:“听上去是都御史大人的手段,都御史大人为了成就自己的名声,连亲生儿子的官职也能一掳到底,发配充军,何况是个土财主?老实说大人这样喜欢沽名钓誉的人,奴婢真是挺瞧不上的。” 吴再予浑身发抖,颤着嘴唇道:“无稽之谈,无稽之谈!” 辟邪叹了口气,“奴婢要是早生十几年,当时有幸服侍在大人,定会替大人将这种杀人灭口的勾当做得彻彻底底的。话说回来,吴大人这些年也不容易,今后惜福养生,找些个好欺负的文臣武官参参,解解闷也就罢了。奴婢这儿还请大人少费心。”毫不理会吴再予惨然神色,笑道,“来了这么久,茶也没一盏,这端茶送客、端茶送客的,这茶是大人端哪、还是奴婢端呢?”站起身出门。 小顺子还回头叹道:“吴大人的脸色可不好,大人千万保重,大人有什么万一,奴婢的师傅挺作难的。” 夜已深沉,慈宁宫中只有太后的寝室仍有依稀灯光。康健小心翼翼舒展麻木的双腿,执著地伏身在窗下,紧咬牙关,只怕稍有松懈,便会令牙齿上下打架发出响声来,洪司言的声音压得虽低,每一字却都让他胆战心惊。 “他今早仍好端端地在乾清宫当值,下午还出宫去了一趟吴再予家。” “那么就是没成事。”太后道,“难不成是哪个奴才走漏了风声?” 康健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里面珠玉轻碰的声音,想必洪司言正在用轻柔的双手替太后梳头。“那倒也不是,”洪司言道,“太医院的人说,昨晚有个小太监从内宫出来,风风火火地把陈襄叫走了。” “难怪他没死成。” “以奴婢看,这事也简单。太后主子把辟邪叫来,随便找个因由,一顿板子打死就完了。” “办法有的是,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要明着和皇帝做对。朝臣会怎么想?藩王们会怎么想?” 洪司言叹道:“主子要想儿子娘家两面兼顾,真是难上加难。” “他们急着兵戎相见——哼,等我死了吧!” 康健只听得洪司言嗤地一笑,突然有一只冰冷的手从后将他的嘴捂住。康健魂飞魄散,转脸相望,辟邪正将雪白的手指竖在嘴唇上,朝他微微一笑。康健点点头,随辟邪悄悄离开,里面洪司言仍在道:“太后千秋万岁,说这种话没用的。” 两人出了慈宁宫,往北不远就是慈宁花园,几座假山玲珑高耸,辟邪当先走入,康健跟进来,扑倒在地,抱住辟邪的腿泣道:“师哥,我对不起你。” 辟邪“嘘”的一声,“你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 康健摇了摇头,“有人要害师哥,我是知道的,我想给师哥通风报信,可是又不敢,我、我……”康健忍不住要失声痛哭,寂静夜里又不敢放声,掩着脸抽泣不已。 辟邪安抚道:“这与你无关,是师哥自己惹的麻烦。你不是来过居养院了么,你心里替我担心,我会不知道么?” 康健拉住辟邪的手道:“我原以为明珠姑娘整日在那里,那些人便无机可趁,想不到太后竟将她传走——师哥,你真的没事么?” 辟邪笑道:“我不是好端端的?你怎么还是跟从前一样实心眼儿?快起来。” 康健擦了擦眼泪,仍是跪在地上,“师哥,这皇宫我是不能再呆了。” 辟邪将他拉起来,“说什么傻话?咱们这种人出了宫廷,能去哪里?你才二十岁的人,能有多少家当供你在外逍遥?你一走,几个师哥岂不被你连累死?” “我想过了,顶多剃度出家……” 辟邪嗔道:“住口,只这一件万万不可。好在我今晚来了,否则不知你会做什么傻事。”说着从袖筒里抽出手帕,递给康健,“擦擦脸,个子比我还高了,仍是个没出息的样儿。” 康健被他喝住哭声,望着他淡静面容,稍稍平静了些。辟邪道:“我来就是为你指一条活路。从今往后,只当你我从没有师兄弟的情分,无论太后要做什么,你都不要管,也不要打听,更不要给我报信。知道的越少,活的越久。” “师哥!” 辟邪笑道:“你放心,师哥现在每天与皇上同食,总不成有人在皇上碗里下毒;就算有人来硬的行刺,师哥我还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顶多我不走运被他们算计死了,也是我自己倒霉,你千万不要趟这淌混水。你是师傅的关门弟子,他老人家临走时特别嘱咐大伙照应你,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有什么脸面到地下见师傅?回去吧。” 辟邪转身就走,被康健一把拉住袖子,“为什么从来都是师哥照应我?从小哪一样吃的用的不是师哥给我?从来不是师哥替我挨打?现在师哥说这样的话,真是把我当成没心没肺的畜生了么?” 辟邪脸色一沉,“你以为长大了就能造反了么?有这么说话的么?”见康健满脸悲色,转而柔声道,“咱们师兄弟里没有几个有好心眼儿,你为人良善,定能长命百岁,善始善终,今后大伙儿还要靠你烧香呐。回去吧!”他洒脱一笑,跃出山石向北而去,只留下康健紧握手帕,一个人辗转思量。 辟邪身法迅若流星,眼前景物如飞,不刻回到居养院门前。明珠仍在等候,见他无事回来,迎上前问:“成了么?” 辟邪刹那间将康健那悲戚感激的神色从心中抹去,笑了笑道:“瞧着吧。” 辟邪此番遭人下毒,饮食上便小心万分,白日在乾清宫均食皇帝赏下来的菜肴,不然便是和吉祥、如意同餐;居养院中也一色的换了银筷子,小顺子日夜不离院中,以防他人有机可乘,凡是饭菜、茶水都由明珠先尝过,才奉与辟邪吃。辟邪虽不愿意,架不住明珠坚持,也只得由她。 如此小心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