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 下部 》-3 [3]
砍斫肉体的声音,气流的激荡,动物精液体臭以外的血腥气终于刺激到了卢若铭的思维,对了,那些狗呢,之前还活蹦乱跳在他身体里进出,这会儿怎么都横七竖八四散躺着?试图抬起身看得更远些,但失败了,连接颈项与地面的镣铐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
“铭儿,你再忍一忍,我们这就过来。”耳畔传来很熟悉的声音,只是多了一抹往日没有的惶急心痛。
风声袭来,一件大氅兜头罩下,习惯了赤裸的身体因为不适而轻轻颤动了一下,却又因为金属扣绊的凉意而陡然僵直,真是等了很久了呢,感谢上帝,你终于听到了我的求告。
虚弱的身体已是连移动手指都十分艰难,但也因之瞒过了激战中的一双双眼睛,终于摸索到一颗扣绊,边棱虽然不很锋利,然而多划几次总会成功的,出尽全力他在腕脉上来回切割,终于见血了,汩汩流出的鲜红让他遍体流窜着成功的喜悦,渴望已久的死亡啊,请带我走。
“老天,你在干什么?”暴喝声里他仿佛又忆起往昔岁月,只是那些个爱恨悲喜情仇忧欢在这漫长的极限承受中已经蒸发殆尽,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了。
“接着!撤!”
“我来断后!”
刀剑相碰身体腾空,卢若铭直觉自己好象皮球般在空中飞跃,由一双臂膀落到另一双臂膀,耳边的风声,昏暗中变换的背景在在令他晕眩不已。
“卢大人当心!”
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刀光剑影里响起,漫天血花飞扬,一个略有些倾斜的身形在空中划过,分成了两半,落地有声。
“影子!”
“走!”
……
“都出来了?”
“东门佯攻已经开始。你们几个去南门放火,我们从西边出去。”
……
“他的伤要不要紧?”
“孜莱,你怎么也哭天抹泪的?铭儿到底怎样了?”
“守宫束引发的疼痛伤了经络肺腑,内脏一直有轻微渗血;肩头被透骨钉洞穿,只是止了血,伤口从没被收拾过;后庭的裂伤层层叠叠而且…”
“孜莱,我问的是他还有救──”
“废话,刻,他当然有救,孜莱你…”
“我怎样?将他救回来然后再送给你们继续残害?”
“孜莱!”
“孜莱,即便事情重新来过我们仍然会这么做。
“是的,孜莱,你该明白的,我们绝不会放手。”
……
“他还没醒?已经十多天了?”
“是啊,孜莱,他的外伤好象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也许等到王爷的陵寝时他会醒来。”
……
断断续续,时醒时睡,温柔的触碰,颠晃的感觉,强壮的臂弯,隐约的对话,昏睡中的卢若铭下意识地期盼这漫长的旅途永无止境。
06
“铭儿,醒来吧,紫盖山就要到了,还记得吗?王爷曾说过,如果可以他死后不想葬入祖茔,他喜欢紫盖山上长年的紫色云霭,还可以俯瞰京城,一览河山。铭儿,王爷尸骨无存,但是衣冠冢在山顶,你若醒来我们一起去祭扫可好?铭儿……”
“孜莱,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爱哭啊?”轻轻的啜泣声里,卢若铭终于魂归故里,看着眼前红肿的双眸憔悴的脸庞,他颇有些疑真疑幻,这张面孔与其一向的强悍冷酷天差地隔。
“铭儿,你──哇……”
“别哭了,孜莱,别哭了。等到了紫盖山,带我上山祭拜一下王爷可好?”
车外大雪纷飞,这个冬季好不漫长。
并不感觉太过动荡,若非耳畔的风声呼啸卢若铭便会错觉还在马车内,躺卧了廿多个日夜的怀抱在冰寒的空气中身形的急转间格外温暖安逸。
“到了,铭儿,山顶到了。”
这么快?这就是传说里的轻功?若是让他自己爬只怕至少得大半天吧。
从来都是遥遥仰望,卢若铭第一次站在了斯达城郊这处挺秀的山峦之颠,冬季已至尾声然而余威犹在,河山万里银妆素裹,极目望去覆颊水东岸最大的支流太津河宛如玉带般绵延其间千里不绝。
脱离南刻的扶持静静站立了良久,最初的晕眩过后他缓缓收回目光,前方不远有一处云蒸霞蔚的温泉,周围的山石呈现微微的紫色,这紫盖山终年的紫云缭绕便是出于此地吧,因为温泉暖脉的缘故,整个山顶草木苍翠温润如春,而天空此刻却正飘着细沉的雪花。
躬身脱去鞋袜,卢若铭以此间最高的祭奠礼仪批发赤足慢慢走向那座伫立于烟霭轻缠绿草葱茏中的石碑,尚未完全复原的身体轻飘飘,白衣黑发让他看上去如同山间精灵般御风而行,叹息声里随同上山的数人四下退避放他独行。
裣衣下跪,卢若铭双手合十,微仰的面庞有种宗教的肃穆虔诚。
很久很久,他起身近前,脸颊靠着粗糙的花岗岩碑身细细摩挲无限依依,一种类似哭泣的感觉在全身流转,然而眸中却并无泪水。
修,给我一个理由,请你,给我一个理由,让我活下去,我真的,不想死。
“不!铭儿!──”
急坠的速度锐利的气流,他体味着生命最后的激狂。
又一个温暖怀抱呢,谁这样快的动作?他选的角度恰到好处,而且动作也很具迷惑性,大家都以为他对温泉感兴趣靠近山边是为着循近路过去观望,都没想到他会在半途冲出悬崖。然而仍是有人跟着他跃下并且以比他快许多的速度降到他的下面接住了他。
仓!,与上次一样,你终究救不了我。
没再挣扎卢若铭由得大家将他扯回了峰顶。
“你不能死!你休想死!我不会让你死的!”脸颊被大力地掌掴,身体被大力地摇晃,孜莱的尖叫咆哮震耳欲聋,“为了救你陛下不惜以身犯险,为了救你多少人舍生忘死,为了救你赫赫声名的隗影被劈成两半死得默默无闻,卢若铭!你倒是再死死看!”
“孜莱你住手!”
“孜莱!”
“不要叫我!都是因为你们,什么办法不好想要去写那封该死的信!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你们把他变成什么样子了!我说了我可以带他回去,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你们为什么啊……”
被南制抢过去搂在怀里卢若铭冷冷看着南刻将情绪失控泣不成声的孜莱制约住。
“你静一静,孜莱!隗影心甘情愿求仁得仁死得其所,你怎可将账算在铭儿头上,你还嫌他受得不够?”
“是啊,孜莱姑娘,”一直沈默不语的仓!接了上来,“与其怨天尤人不如多想想如何救人。”
“救人?你叫我救人?那你当初干嘛不好人做到底要让他落在我们手里?嘎?”
难为她还记得这个,看着这些人个个情绪激动的模样卢若铭突然想笑,即便当初到了甘棠他的下场又能好到哪里去在这个野兽横行的世界?
人无法选择生,死总该可以随意吧。他活腻了想死都不成吗?难不成命运连生死都不由他自主?怎么可能!寻不了死就等呗,谁还能看着他一辈子,反正这莫名其妙满目疮痍的生命他是不想要了。
“孜莱!我再说一遍,即便事情重新来过我们一样不会放手。”
“是啊,孜莱,你一向自诩妙手回春,况且云翔也曾经寻死觅活,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
“那怎么一样!云翔折腾是因为他想做个生命的觉悟者,而铭儿,你们仔细瞧瞧他的眼睛,瞧瞧,他已经断了生机了!”说到这儿孜莱突然静了下来,神情间有着说不出的倦意,“罢了,两位陛下,起驾回去吧,大家该等急了,政务要紧,铭儿的事,容我再好好想想。”
“来呀,传令下去,攻克大簇王城时,王宫并子车薪府邸鸡犬不留。”
“你不同意?刻?”
“不,我只是在想怎么对付!虞棼。”
重新上路时,恹恹睡意中卢若铭听到俩人的屠杀令,但他并没有清醒过来。
“你们几个轮班看着,如果铭妃有个好歹,你们便也随他去吧。”
“随他去?没那么便宜!如果铭妃有个好歹,我保证你们个个生不如死。”
很少看见南筇南筠这样严厉,相比而言孜莱的凶狠反而不那么吓人了,显然一众侍婢给吓得不轻,个个匍匐在地大气都不敢出。
卢若铭知道他住进了斯达王宫内院,也知道孜莱并南筇南筠都做了后宫的女官,他还知道南刻南制已经称王但尚未正式登基也没有更改国号,眼下他们正忙着西征吞并大簇并且战事推进得很顺利,然而他一心一意等死,对外界事务乃至自己的身体并非没感觉而是不关心,久而久之便真的做到了闭目塞听物化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07
开始一段时间因为身体未曾完全康复,卢若铭等死等得很顺利,南筇南筠温柔的照拂,孜莱体贴的医疗,众使女的寸步不离,还有每天每夜南刻南制处理完政事后对他炽热的搂抱,这一切都没有妨碍他等死的进程。
“他今儿睡了多久了?”是孜莱最先发现他的不对劲的。
“8个时辰了,姑娘,哥儿他是不是还有什么内伤?”
“什么内伤!他故意的,他想就这样睡下去不再醒来。”
“但是哥儿他并没有什么自杀的举动啊,会不会是身体太虚才这么嗜睡,况且正是天暖花开春困时节?”
“铭儿,你醒醒,别再睡了,铭儿,”
“姑娘,小力点,姑娘!”
“你们看见了吧,他身体根本没睡着,只是他的精神不想醒来罢了。”
“那怎么办?要不,要不还找仓夫人试试?上回好象就是他唤醒哥儿的。”
“也好,不过我不认为会管用。上一次他只是疲倦,这一回不同,他是真的不想活了。不,你们别指望我,我只会医病,不会医命。哭吧,你们,我也正想哭呢。”
“孜莱,真的没办法吗?”
“是啊,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复原了,但他好象的确是不想活了,南筇说他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孜莱,你只是想成全他而已。”
“孜莱,你真的想这样做?你真的想他死?”
“刻,制,你们告诉我,你们是真的喜欢铭儿吗?”
“当然!这还用问吗?!只是,只是我们,我们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他到底想怎么样,为什么这么不肯合作,为什么不肯象跟父王那样跟我们相处,但是问题是──”
“问题是他若就此一睡不起我们便再没有尝试弄清楚的机会了。”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们已是九五之尊,这宸赡大陆也迟早是囊中之物,你们又何必对个不识抬举不懂得安分守己的女人这么执着呢?”
“你也不用激我们,孜莱,你不是不知道我们想夺取天下的原因,这其中铭儿占了多大分量你跟我们一样清楚。”
“是的,我知道,铭儿也好,天下也罢,对你们都是不可多得的挑战,这才是你们所有的野心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