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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不要让帕格尼尼谋杀你 BY豆豆的挑豆 [10]

By Root 201 0
他。”
“你难道不觉得吗,他的作品神经兮兮的,旋律意图暧昧苍白,大部分音符白白浪费了。”
这是自然。这位作曲家一生不食人间烟火,偏又觉得烟火人间的种种玩意新鲜有趣,固执投入,却又显得格格不入。
林以诺接下去说,“嗯,他还喜爱露着一副清白无辜的面孔,柔顺亲切,从不节外生枝,像一个恋爱中的上流社会少女。”
两人相视大笑。

“想不想听故事。”林以诺笑意未褪。
乐悦一下子侧过身看着他,没作声。林以诺转开视线。
一会儿,他低声说,“第一次看到那个孩子,我就认定他有天赋。可惜得很,他并不喜欢小提琴。但是有一天,他主动到音乐学院来找我,他说他想成为一名小提琴家。”
林以诺舒一口气,停顿了一下。
记忆真可怕。有些事情,慢慢的,慢慢的就会变得不记得。而有些事情,只要思想暴露一点空隙,所有的细节就会翻涌而至,宛如电影的象征性镜头,在脑际反复推出。
一切似近在眼前。

林以诺坐在专为他设立的琴房教一个笨拙的孩子关于揉弦的技巧,那个小男孩敲开他的门,紧紧攥着手里的小提琴,站到他面前大声说明来意。林以诺十分意外,没想到他会临时改变心意。他尚未来得及表示拒绝或接受,那男孩已经举起琴,用饱满的长音向在场所有人诠释了揉弦技法的美感。这样意志坚决。他的表现让林以诺再次印证了自己的眼光。
他收他做了学生。好像是注定的,他主动走上这条路,走到头才发现是死路,结果满腔怨愤,动弹不得。
他们每周上两次课。林以诺逐渐觉出,他与任何其他的孩子都不同,几乎从不表达,不企图,不要求,但有时候却故意逆反他,激怒他,最大限度利用恶性的方式宣泄怨怼。林以诺当时并不晓得,他所有超乎常理的行为均出自憎恨,他极度憎恨小提琴。

“我收下他做学生,教了他三年。”林以诺镇静地说。“第三年开始,我准他练习帕格尼尼的随想曲。前半年进展非常顺利,但半年之后他却突然之间丧失了全部灵气,陷入一个自闭的世界,帕格尼尼被他毁得不堪入耳。我一心塑造他,没想到他这样令我失望。我很不甘心,所以采取极端的方式强迫他,最后我把他逼得情绪崩溃。他有天来上课的时候偷偷藏了一把刀在琴盒子里,本来是想当着我的面砍伤他的小提琴,结果我伸出手去挡,那把刀正好砍在了我的右手腕上。”
乐悦难过地望着他。
林以诺抬高右手,一边转动手腕一边笑笑地说,“医生手段十分高明,表面上看不出痕迹,但它曾经九根肌腱断裂,实在没办法自由活动。”

其实这不算真相。

那天,男孩当着他的面把小提琴狠狠摔在地上,接着,冷静地转身从琴盒里把刀取出来,自始至终,一言未发。林以诺记得,他虽不看他,但眼里满是恨意,恨得全身燃烧起来,欲化作灰烬。他对准小提琴劈砍下去,林以诺依本能伸出右手想抓住他握刀的手,显然,他的目的根本不是小提琴,他一把攥住林以诺的手掌,因为过分的意外,林以诺一时间避不开。
他良久都没有失去知觉,甚至来得及在那个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一种得逞的愉悦。
他看着血汩汩从手腕处冒出来,一时感觉不到痛,好像地点,人物,事件这三样东西被分开来放了,而事情并不是发生在他身上。然后他发现脚下越来越湿,低下头看,被他踩在脚下的血也来自他的手腕。

林以诺犹有余怖。阳光明亮热辣,光线实在太浓郁了,使得他睁不开眼睛。

是后来登门的学生发现他,把他送进医院。
手术的过程中,他始终清醒着。手术室的灯很明亮,直照着他的脸。他的手被束带牢牢缚住,医生一针一针为他缝补伤口。干透的血渍在伤口附近的皮肤上留下一块块黑色的痕迹。
他如同陷入牢狱,无法动弹。
近三个小时的手术后,他倦极入睡。昏昏沉沉间,见着有一名太太守在他病床边,只是看着他,也不开口说话。连着几天,这位太太不离不弃陪伴他,照例不说话,憔悴的眼睛里却似有千言万语。她温柔地用手帮他揉搓僵硬的肌肉,为他擦洗身体,再蹲下身为他洗脚,擦干之后替他穿上干净的衣服和袜子。
她应有许多许多话要同他说的,恐怕是太多了,全挤塞在心头一处樽颈,卡住一个字都出不来。

林以诺可怜她,“你是那孩子的母亲。”
她被识破身份,情绪仍然不见任何异状。她没有回答他,只是淡淡说,“我丈夫是一名小提琴手。”她离近了些,看着他,“他总说自己运气不好,才一直郁郁不得志。所以他心有不甘,努力想在帕格尼尼上做出突破。”
这种人林以诺见过很多,他们自成一国,对艺术的尊严人生的价值通常有着深刻动人的信仰,甚至带点奴性,表现方式往往夸张可笑,形同一个庸碌的喜剧演员,只知道卖弄抑扬顿挫的声音而不问内容,既焦急又虚荣。
他维持缄默听着。
“他只爱他的小提琴,对我和孩子纯粹履行职责而已。他日复一日消磨时间,却一直没有表现,滞留不前。怀才不遇久了,他对自己失望,脾气一日比一日坏,常常歇斯底里地发作,拿我和孩子泄愤。我们是至大的负累,没有我们,他便可以自由自在的烂,自由自在的死。他恨我们,我们何尝不恨他。”
“再后来,他的举动变得异于常人,灵魂像是去到另外一个世界。有天晚上,他就在我和孩子眼前,我们两个眼睁睁看着他拿刀朝自己的手臂剁下去。”
林以诺一阵凛然,看住她。
“他没死成,好端端活下来了。他把冀望转嫁到孩子身上,不惜代价。他祸害自己还嫌不够,将孩子也一并供出来作牺牲品。我有时候想,他为什么不死,他死了,大家都好过。”说到这里她依然没有提高声线,语气轻描淡写的。

真是一个饱含辛酸的故事。她真的很温柔,也实在厉害。她用自己的血泪史作底牌,花足心思编好掷出,以求险胜。她是一个好赌徒。那双死寂的眼睛更为她添了几分令人动容的哀凄。
“那天孩子告诉我,他听过你演奏的帕格尼尼才知道,他的爸爸多么可笑,他还说,他要成为第二个你。他滔滔不绝跟我谈论你,整个人都有了神采,我以为他终于找到了将来。但是为什么他还是会走错路,命中注定似的,我们一家人永远活在阴沟里见不得光。”
说得一点不错。注定的,他们被帕格尼尼的恶咒控制,齐集一堂上演这样一出曲折离奇的好戏。

心灰意懒也好,坚不可摧也罢,惟有琴音最真实不过。他低估了那一刀的杀伤力,它从未因岁月消亡,反而历久弥新,充满着宿命的气氛,叫人徒增畏惧之心。

林以诺抬头看看天色,站起身,两手插进口袋,“回去吧,已经晚了。”
乐悦在他背后开口了,“老师,你的手一定可以重新适应帕格尼尼的速度。”
林以诺微微露出笑意。抑或因为他们都是贪恋不甘的人,这样波折,还是会有诸多期许。
想重新驾驭帕格尼尼,就必须有能与之相匹配的能力,也就是代价。千万别试图践踏这些代价换取成功。他不可以 ,乐悦也不可以,没有人能够。

28

十一月的第二个周末,乐悦接到一封指明由他亲启的邀请函。信函被装扮得花里胡哨,署名是本市一位在政府担当要职的高级官员。他邀请乐悦作为演奏嘉宾到一所乡间别墅参加晚宴。肯如此夸张的标榜自己的权势,自然容不得人拒绝。
所谓演奏嘉宾,拆穿了不过是一只亲王动物园的珍禽异兽,出场目的仅仅为满足一群酒醉饭饱的人毫无礼貌的好奇心。乐悦无奈。

隔天中午,一辆专门负责接他的房车停在唱片店门口。乐悦背起琴坐进车里。里头还坐着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那少年看见他,很殷勤地把身子让过去一些,乐悦朝他点头致谢,两人互不讲话,各执一边。车子当即出发,沿市区向北行驶。出了市区,风景倏然变换,灰色的平淡无奇的崖岸,枝头间距对称绽开的白缎般发亮的花朵,点缀桃红色斑纹的圆圆树荫。有久违的美感。

过没多久,乐悦发觉邻座的少年时不时偷偷打量着他,他索性侧转身体与他脸脸相对。少年一下子脸红了。乐悦瞧见他将一头金色的长发光溜溜的梳在一边,竭力装作绅士模样,可嘴唇淘气地上翘着,仍脱不了大孩子神气。他懊恼地瞪了乐悦一眼,侧着脸看向前端,却又在眼梢里偷觑。
乐悦失笑,“你好,我叫乐悦。你呢。”
少年终于转头面对他,“你不认得我吗。”
乐悦笑,“我为什么非要认得你。”
“因为。”少年抬起手想摸头发,快碰到时又耸耸肩把手放下,“算了,不怪你,是我还不够出名。我叫莱尔,是现在最炙手可热的小提琴家。”
乐悦愣了一下,尔后大笑。
这个叫莱尔的少年,马上泄气,“我知道你很出名,可是也不必这么嘲笑我。”
乐悦连连摆手直说抱歉。
莱尔摆出一副雍容大度的样子,说,“没关系。”
两人絮絮地聊起来。莱尔神气活现把生平得意事形容给乐悦听,“我已拿过六个第一名,每次记者会,所有闪光灯只管对牢我,闪得我眼睛都花了。杂志上有篇报道详尽描述了我的天赋。”
乐悦菀尔。一路不愁寂寞。

车子停靠在林木围绕的水边。乐悦见到一幢被称作别墅的房屋,它孤零零隐匿在这幽僻之处。夕阳未消,用最后一抹红勾画着它的轮廓。
“跟我来。”莱尔牵过乐悦的手。佣人早早大开门迎接他们。
乐悦万万没想到别墅里是这么磊落的格局,偌大的客厅几乎没有家具,只得一台由19世纪制造师打造的古董钢琴和长长一排沙发椅。
主人并非他预想的那般恶俗。

莱尔拉他坐下,“你等一等,我去叫爸爸。”
呵,原来豪宅的主人之一就跟在身边。如此可爱,乐悦放心,至少今夜不会难熬。
佣人端来浓香的奶茶和咖啡泡芙。
一会儿,有把开朗的声音传来,“希望你没觉得路程太远。”
乐悦立刻抬起头,一位穿正装的长者拄着拐杖笑呵呵走过来,卷发,浓眉,风度出奇的好。
乐悦站起来同他拥抱。
直到晚餐时分,都不见有其他宾客到访。乐悦大奇,这晚宴分明为他一人而设。这样礼遇他,必有所求。乐悦静观发展。
“乐悦,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果然。
乐悦微笑,“请说。”
“我想拜托你做莱尔的小提琴老师。”
乐悦一时愣住。他自己仍是学生,如何做别人的老师。这位老人的请求真正匪夷所思。
他笑笑,“我阅历尚浅,还不够资格教学生。”
莱尔在一旁急急打断他,“我听过你的音乐会,你是天才,没有人比你更好了。”
乐悦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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