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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 [85]

By Root 1083 0
达拉斯我去过一次,是拜访一个客户,匆匆忙忙停留了三天,对它只有两个印象:一. 有一位美国
总统在那里遇刺;二. 那个城市的机场叫Love Field
-- “爱情田地”
,听着很浪漫,其本身设计也和爱情一样扑朔迷离,让人动不动迷路。不久,我又要去那里,住不
知多久,然后说不定又会搬去另一个地方,然后说不定还有下一个
-- 可能是芝加哥、亚特兰大、纽约、波士顿、休斯敦,谁知道呢?

在这块太平洋和大西洋之间的浩荡版图上,干什么都不大容易,唯有流浪,实在太容易了。

其实刚才我并没有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达拉斯,那儿没有州税,房子便宜,钱经用,却也没有我认
识的人-- 连个Chris
都没有。跑那么远,会孤单的。对了,程明浩一个人跑来跑去,他也曾觉得孤单吗?

我还是坚持天天写故事,看的人比从前少了,大部分人都觉得情节索然无味,我想出很多办法来搞
花样,却还是索然无味,好些人写来电子邮件问打算什么时候结局。说老实话,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
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我心底里暗暗盼望的是,某一天,会有人出来帮我写那个结局,可是一直都没有
,我依然面对着一个庞大而陌生的人群,没有那张熟悉的脸。还是,他明明在里面,却不肯告诉我?因为
他还在生气,或者嫌弃我,或者,更加糟糕,他已经有了别人,根本不爱我了?这些可能性让我感到绝望



我好几次想给他写电子邮件去,写好却又删掉,因为我太害怕我的猜测会成真:他现在比以前混得
好了,也更帅了,脾气又好,应该也会有女孩子喜欢他的吧,假如人家比我可爱比我温柔比我听话比我会
织围巾,他有什么理由拒绝呢?换了我,也不会拒绝。糟糕的是,要比我可爱比我温柔比我听话比我会织
围巾,并不是太难做到的呀。假如他说“欢迎你来找我们玩”,我怎么说?真要那样的话,我宁可不知道



我给自己定下一个期限,到在旧金山分公司工作的最后一天,他还不来找我,就算了;然后我像史
努比一样接着用功,矢志不渝地将“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
写成一块鸡肋,把上面仅余的肉都啃光,眼看着满地引航灯一盏盏熄灭,熄灭一盏,就有一根刺扎
进心里,到后来,那颗拳头一样大的心变成了仙人球。不会有人喜欢捧着仙人球睡觉吧。


他,没来找我。

我三下五除二把故事里的女主人公整得很凄惨,让人家来同情,随后在结局里把她发配到某个天涯
海角去“开始新生活”
、“明天会更好”。读者反应不错,觉得她“长大了” 、“成熟了”。我有点不明白:长大就是
这样?好像意思不大。要真这样,我宁可长不大。

有人写来电子邮件说“我的经历和你小说里的那个女孩简直一模一样,看了你写的结局,我知道该
怎么办了” ,吓得我汗毛都竖起来。误人子弟,罪过罪过。

以后的日子飞快地过去,我忙着和加州的朋友告别,整理东西,把不多的家当能卖的卖、能送的送
,余下的一些打好包,准备寄去达拉斯。九月初,我的公寓租约到期,郑滢又正好和老公一起回国探亲去
了,我便带着不多的行李搬到一个同事家里的客房暂住。


离去达拉斯上班还有一个月,我决定再好好看看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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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每天有大把时间在街上闲逛。我不是一个很有想象力的人,所以逛来逛去也就那么几个地方


旧金山湾边的码头还是安安静静,像功成身退的老兵,悠悠地坐在那里晒太阳;

一号码头旁边栈桥上的路灯换过了,栏杆好像也漆了一下,漆成一种很好看的绿颜色,我喜欢;

渔人码头永远人挤人,那个卖海盐的地方现在换成了一个贝壳手工艺品的摊子;

那家巧克力商店关门了。也难怪,东西卖那么贵,不关才怪。

我去了一次魔鬼岛,自己去的;以后我应该习惯一个人去玩。

有一次,我突然发现自己站在北滩一个僻静的坡,那里,隔着生满绿色常春藤和紫红色三角梅的矮
围墙,远远可以望见碧蓝的旧金山湾和白色灯塔。我望着望着,生起一个奇怪的念头:犯罪心理学说罪犯
事后往往会一再返回作案现场,那么,他有没有回来过这里?我们曾经在这里一起谋杀了一段爱情,将之
毁尸灭迹,现在我回来了,那我的同谋呢?


郑滢曾经评价我越变越“感性” 了,她嘴里的“感性” 基本上等同于“神经”
。有人说,旧金山这个城市不宜久留,它会让人变得多愁善感,消磨意志,或许是真的吧,这里山
太绿,水太青,风景太美,回忆太多。所以,离开这里,对我有好处;我不能多愁善感,我要意志坚强。


在觉得把所有该去的地方都走遍之后,我脑门上突然亮起一个灯泡,还有一个地方没去。那个地方
,怎么能不去看看呢?

我从现代艺术宫后门出发,过马路,向右拐,绕过游艇俱乐部,一直走到防波堤的尽头,我终於看
见了 --
浪管风琴。网上说,这几年来,由於经费问题,这些其貌不扬的管子没有专人照顾,连它们,也被
抛弃了。

我沿着石阶走下去,坐到一个管子旁边,管子上结了一层蜘蛛网,我把它抹掉,然后把耳朵凑上去
,里面隐隐约约传来水声,却听不见其它的。於是我换一个,再换一个;其实我知道,浪管风琴效果最好
是在清晨五点钟潮汐来临的时候,黄昏往往听不见什么;但还是换一个,再换一个,一直换到最后一个,
水声中缓缓传来一阵模糊而温柔的旋律,像一只小小的手把音符送进我的耳朵。我仔细地听了很久,终於
听明白了,它是在唱歌呢,唱的是一支离别的歌;它今天专门加了个班为我唱这首歌,是代表这个倚山傍
海的城市,代表这里的一千多个日子在跟我说再见。


我的眼睛里慢慢地盈起水光:难怪上次我没找到,它是不希望我见到它在风雨里哭泣的样子。这就
是旧金山的告别,不是在乌云和阴霾中哭哭啼啼,而是在晚风斜阳里,轻轻地、温柔地唱一支歌,在泪光
中微笑,好像在说“一路走好”。


唉,这个倔强而又深情得叫人欲语还休的城市,你叫我,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蒋宜嘉和他太太给我饯行,告诉我他上个星期去洛杉矶开会,见到了杜政平。他又结婚了,娶的是
一个同学。

我说,“很好。”

“连他都走在你前头,” 蒋宜嘉摇摇头,“以后去了达拉斯,就更难了… 唉,真要不行,我看你
也可以考虑找个美国人。”

他太太热心附议“美国男人其实也有不错的”,口气好像美国男人低了一档,而且有一个排在那里
等我挑,这不知算不算一种逆向歧视。

我把达拉斯的好处重播一遍,免得他们没完没了地可怜我,然后岔开话题,问候四点半肚子里那个
名字在两年多前就已经起好的小蒋。

蒋宜嘉立刻起劲,再三强调他儿子踢起他老婆肚子如何有节奏感,“我儿子,乐感能差吗?”
他得意洋洋。讲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什么,“张信哲出新歌了。你知道吗?”

2004年9月10日,张信哲在沉寂歌坛几年后出新专辑,名为“下一个永远”。他接受访问时表示不
会改变路线,继续唱情歌。

“现在的人爱听情歌吗?” 蒋宜嘉有点怀疑。

“当然,他们推出之前,肯定作过市场调查。” 我说。我心里想的是,情歌是关于爱情的歌,只
要还有人相信爱情,就会有人爱听。比如我。我就相信爱情。

我去网上找来这首歌听,歌词写得很有意思,说是恋人分手,希望能够从此相忘,“有天偶然再遇
见,我们都各自拥抱下一个永远”。

怎么搞的?永远就是永远,本身没有尽头,哪来的下一个?口口声声念着下一个永远的人,恰恰就
是放不开这一个永远。自欺欺人。

只剩下最后几天了,我把家当和汽车都运去达拉斯,把最后几样行李小心翼翼地装进那个银灰色的
手提箱。有一位作家写过,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古玩铺,而收藏家,都是孤独的。我的“古玩铺”
里东西不多,有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浅蓝色衬衫,一块银灰色表面的男式手表,和一个形状活像套
鞋的花盆。我把那棵非洲紫罗兰送给了同事,她把它移植在房子后面的花园里。我这个同事喜欢也善於摆
弄花花草草,把非洲紫罗兰送给她,我很放心。


那个同事建议我利用剩下的几天去度假,我问她可以去哪里,她耸耸肩膀,“找个你以后不大有机
会去的地方啊,比如说夏威夷。”

“一个人去夏威夷?”

“那么西雅图?”

我笑着摇摇头,心里想到了东部的某个地方 -- 从来没去过,以后估计也不会有机会去。

第二天晚上,我又想起那只套鞋花盆,把它从箱子里拿出来端详,淡蓝的底,鞋帮上还画了两朵兰
花,很漂亮。看着看着,一个念头突然划过脑海,为什么不去试穿它一下呢?


我坐在地板上,脱掉鞋袜,把左脚伸进花盆,越伸越进,脚尖触到了鞋尖,脚跟碰着鞋跟,凉凉的
;我吸了一口气,把右脚也往里伸 --
曾经在哪里看见过,说人的右脚比左脚要稍微大一点,慢慢的,我的右脚居然也放进了那个花盆。
我把两腿伸直,看着那个稳稳当当地套在我脚上的花盆,发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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