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一九三七年的爱情 [46]
丁问渔说:"你怎么会傻?"
雨媛说:"我就是傻。"
丁问渔不理解。
雨媛说:"我还不傻,我都自投罗网了。"
两个人不知不觉地都改了称呼,一个不再叫对方是任小姐,一个也不再称呼丁先生。巨大的幸福感压得丁问渔透不过气来。他小心翼翼地坐在雨媛身边的沙发上,试探性地抓住她的手,用一种听上去都不像是他的声音,细声细气近乎矫情地对她说着什么。雨媛在想,现在他们之间或许还需要一种必要的过渡,但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说什么已无所谓,说什么话也无关紧要。没必要提问,也没必要再作回答。现在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说什么话都是废话,语言的力量已经消失殆尽,时间不再是时间,空间也不再是空间。近在眼前的战争,离他们一下子变得是那么遥远。天近黄昏,夕阳西下,一缕斜阳从玻璃窗里射进来,将窗根的图案投影在他们面前的地板上,有一部分就投在他们的脚背和膝盖上。雨媛觉得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闭上眼睛。她胸口咚咚直跳,感觉到丁问渔正在拉她的手,顽强地拉着,越拉越有劲,她僵持了一会,拒绝着,然后不再抵抗。
6
当丁问渔和雨媛重新意识到时间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他们突然明白他们的时间,事实上只有宝贵的二十四小时。床头的油灯早就没油了,由于连续不断地毁灭性轰炸,瘫痪的发电厂不再提供光明。几只备用蜡烛也用完了,这幸福的第一夜,稀里糊涂地就算过去。他们除了在半夜里饿了,爬起来找东西吃之外,一直就孩子气地缠绵在床上。在这个没有月光的夜晚,丁问渔对雨媛的身体,像着了魔似的入迷,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抚摸着她身上的每一部分,就好像是一个玩物丧志的收藏家,把玩着自己心爱的古董,又好像是教徒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他没完没了地重复着极其单调的动作,抚摸着,亲吻着,永远也不感到疲倦,仿佛要把自己对雨媛的柔情爱意,统统揉进到她身上的每一个汗毛孔里去。这样的场面,平时若想到都难为情,然而一旦赤裸裸地相对,雨媛的羞涩渐渐地不复存在,起先她还觉得丁问渔这种奇特的爱抚方式,有些古怪有些过分,很快便发现其实这种爱抚,也许正是自己所需要的。丁问渔对雨媛身体的倾注的热情,犹如对她的爱情一样不可理喻。雨媛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余克润,想起了和余克润的新婚之夜,她知道自己这时候不应该想这些,但是她就是忍不住。她想起余克润提到的关于白虎星的说法,心里立刻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日机在拂晓的时候又开始轰炸,这种干扰对他们已经不起作用。外面传来连绵不断的警报声,然后就是炸弹接二连三爆炸以后产生的巨响。他们继续做着该做的事,说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雨媛要丁问渔答应她立刻想办法离开危城南京。丁问渔怔了怔,沉默不语。雨媛便说这危城不能再待下去了,她是现役军人,不能当逃兵,而丁问渔也没有必要留下来送死。南京城迟早会被攻破的,这局势是明摆的,不过是时间问题。如果他不接受雨媛的建议,他便枉费了她不顾一切来他这的苦心。
丁问渔固执地说:"你在这城里待一天,我就待一天,我绝不会丢下你一个人走的!"
雨媛说:"你真傻,我是军人,你又不是军人。"
丁问渔无话可说,他的神情表明他根本不打算接受雨媛的建议。雨媛继续徒劳地劝他,丁问渔像不听话的孩子一样连连摇头。雨媛说:"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为什么还这么不听话。"丁问渔说:"你的话我都听,但是要我和你分开,这不行。"丁问渔坚持认为自己是雨媛的守护神,如果她有什么意外,他也不想再活下去了。没有了雨媛,他活着也失去了意义。雨媛心里好一阵感动,喉咙口有些哽咽,动情地说:"我有什么好的,你要这么喜欢我!"丁问渔说:"我就是喜欢你。我现在是天下最幸福的男人,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我还想得到什么?你知道人家怎么形容男女恩爱的,说只羡鸳鸯不羡仙,我现在正是这样。"
雨媛心里一阵难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同时又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感觉。爱是那么实在,爱是那么具体。丁问渔问她怎么了,雨媛说,早知他是这么爱她,就不应该让他苦苦等待那么多日子。丁问渔说,只有苦苦等待到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两人情意绵绵,颠来倒去他说着,说的全是心坎上的话,说着说着,肚子都饿了,爬起来弄早饭。在夜里,两人曾点着蜡烛起来找过吃的东西,除了找到几颗糖果,没什么现成的能吃的。现在两人的肚子早饿得咕咕直叫,雨媛找到一筒挂面,自告奋勇地要下面条。丁问渔学着女佣人的样子生炉子,熏得眼泪汪汪也没把炉子生着,于是雨媛也放下手上的事,帮他生炉子。两个人都没做过家务事,从小都是别人伺候着长大的,反反复复像哄不听话的小孩一样,忙了近一个小时,才把那淘气的炉子生好,煮了一锅烂面条,胡乱地把肚子填饱了。雨媛歉意地说:"看我多糟糕,你真娶了我,以后后悔都来不及的。"
丁问渔说:"你真傻,我娶了你,才舍不得让你做事呢。"
吃饱了,两人又进了卧室,仍然是在床上缠绵着说话。外面忽然叽叽喳喳地有了人声,原来是留校委员会的一位姓顾的委员,领着几位手臂上匝着红袖章的外国人,蛮不讲理地在敲门。丁问渔套上衣服去把门打开,姓顾的委员十分抱歉地告诉他,这一带已被划为难民区,有许多难民将借住在他的公寓里。那几位带红箍的外国人都是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的委员,其中有两位和丁问渔很熟悉,立刻就攀谈起来。不一会,一大群难民被带来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先前空荡荡过于安静的公寓,顿时变得嘈杂无比。除了卧室还属于丁问渔和雨媛所有之外,其他的地方都是公用的,难民知道他们是此地的主人,对他们很是恭敬,而丁问渔和雨媛到了此时,想不躲在卧室里也不行了。
从卧室的窗户里看出去,几个难民的小孩在空地上玩着。有一个小孩注意到丁问渔和雨媛在观察自己,也歪着脑袋瞪眼睛看他们。丁问渔对那小孩做了一个鬼脸,小孩也反过来对丁问渔做鬼脸。雨媛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笑起来,这时候,所有的小孩目光,都集中了到站在窗前的丁问渔和雨媛身上,双方互相看着。终于是两位大人先失去了耐心,丁问渔把窗户关上了,担心他们会跑过来偷看,又把窗帘拉上,雨媛说:"这样也好,你就留在这做难民吧。"丁问渔从雨媛的话里,听出她要走的意思,看了看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表,时间已经是下午,雨媛的假期就要满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看了手表没有一刻,眼睛又盯着那手表看。
雨媛说:"我怎么去司令部呢?"
丁问渔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我送你。"
雨媛不抱希望地说:"可能会派车来接我。"
又过了一小时,已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两人最后亲热了一番,从卧室里走了出来,看见公寓里已乱得不像话。是地方就打着地铺,到处都放着大大小小的包袱,难民们已不像刚来时那么客气,看都不看他们。丁问渔拉着雨媛的手,从难民堆里挤了出去,往卫戍司令部走,街上的人忽然多了起来,他们先没有明白过来这怎么一回事,很快就知道这些都是难民。局势分分秒秒都在发生着变化,丁问渔和雨媛的心情有些沉重,都想找些轻松的话题来说,可随便说什么话,说着说着,就轻松不起来。走过一个高射炮阵地,炮兵正在将高射炮拖走。原来根据国际安全委员会的意思,所有难民区内的军事设施,统统都要撤除,难民区将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不设防的区域。
到了唐公馆,也是一派乱哄哄的景象。李参谋在指挥搬家,许多当兵的正在往军用大卡车上搬东西。雨媛怕大家拿她起哄,扔下丁问渔,独自一人去自己工作的地方。李参谋看见雨媛从自己身边跑过,不由地一怔,转过身来,又看见了丁问渔,摇头说他以为他会把雨媛留下来。丁问渔只当他是和自己开玩笑,说自己当然想这么办,可是雨媛不是临阵当逃兵的料子,他也只能舍命陪君子。李参谋突然很严肃地说:"你真是个书呆子,我告诉你,这地方你以后也不用再来了,日本人可能已经发现这里是司令部的所在地,我们马上就要搬走。"丁问渔听了,一时反应不过来,傻乎乎地问雨媛是不是也要走,李参谋见他整个是缺心眼,叹气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糊涂?"
如果他们迟一些来,雨媛就不会跟着自己的部门立刻出发。人既然来了,车子要开,就不能不跟着走,她依依不舍地跑到丁问渔面前,红着脸说:"你好好地保重,我们会见面的。"说着眼圈便红了,丁问渔不顾闹笑话地抓着她的手,不想让她走。雨媛挣脱不开,只好用力甩开了他的手,在同伴的招呼声中,毅然地上了车。在车上,她对丁问渔挥着手,眼泪哗啦啦地直落下来。丁问渔木头人似的站在那,手举在半空中,似挥手又不像是挥手。如此匆忙的分手,他事先一点也没有想到,而且他也并不觉得这次仓促的分手就是永别。他只是舍不得和雨媛分开,恨自己不能和雨媛一起去。
这次搬家,仅仅是司令部中的部分工作人员。唐生智是倔脾气,坚决不肯因为日机频频来扔炸弹,就贪生怕死地换地方。他不走,又要求其他的工作人员走,结果卫戍司令部便分成了两个摊子。唐公馆这里除了正副司令长官,几个参谋副官和卫兵,绝大多数工作人员都撤到了位于城北的铁道部。已经兵临城下的日军,开始向南京的外围阵地发起了猛烈进攻,隆隆作响的炮声仿佛打雷一样。到了十二月九日,日本飞机对南京城进行了一次最猛烈的轰炸,然后掷下日军总司令松井石根的最后通牒。丁问渔心里惦记着雨媛,特别是当他捡到了在空中飘着的最后通牒的传单时,再也没办法躲在自己的公寓里,和那些乱哄哄的难民一起待下去。惊慌失措的难民纷纷逃进难民区,所有的房子里都是人员爆满。先来一步的难民,和后来的难民为一些小事吵个没完。有关日本人已经进城的谣言在难民中广泛流传。丁问渔一次次地往铁道部跑,希望有机会能见到雨媛,但是每次都被不耐烦的卫兵撵了出来。铁道部和唐公馆不一样,那里戒备森严,守卫人员个个都是铁面无情,不像唐公馆中那边,既有李参谋的照应,还有一个供下人进出的小门,可以让丁问渔溜进去和雨媛见面。
丁问渔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雨媛。街上到处都在准备巷战,一队队的士兵在街口加筑工事。由于丁问渔身上揣着卫戍司令部的特别通行证,每次都是被拦下来盘查一番,然后又被放行。他可以在街头上乱窜,但是无论怎么也进不了卫戍司令部。局势时时刻刻都在变化,操着不同乡音的士兵,对即将到来的战斗,似乎有些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