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天堂一样 by亦舒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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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记者看一看那孔武有力的男侍应,只得退后。
以玛走到门口叫车。
记者在她身后叫:“王小姐,我知你做何种职业。”
这是恐吓。
----我知道你的私隐,有需要时我会揭发。
多数人会得就范,可是以玛没有更好一面,也没有更坏的一面,她就是她:一个设法在大都会生存下去的孤女,当时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乞丐有何选择。
她不觉恐惧。
在学校,她并非优等生,勉强做到乙减,连她自己都高兴,前途不过如此,没有谁会把她自宝座拉下,她身上并无荣耀。
她叫车回小公寓。
过两日甘姐找:“我就在你楼下,可以上来吗,带了家制韭菜饺子呢。”
以玛开了门等她,“倒屣相迎。”
甘姐四处张望,“地方这样小,杂物如此多,我不相信地上这几堆旧杂志不可以丢出街。”
以玛知道甘姐查实是来探测她寓所可有男友留宿痕迹,那么大一个人,总会留下一双袜子,或是一把刮胡刀,但是没有。
甘姐放下一半心。
她最怕旗下小姐受男人花言巧语勾引。
她用自己带来的龙井茶叶泡了茶缓缓喝着与以玛聊天。
----“到天堂工作已有一年了吧”,“家里老是不忘插纯白玉簪花,是否纪念先人”,“读书这回事,你怎么看”,“将来,打算挑何种样对象”,“你快廿一岁了吧”……
“甘姐想说什么?”
“你休息多久了,天堂打饥荒。”
以玛微笑,什么世界,天堂也有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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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过是阿袁的伙计,听差办事,她让你出来。”
“你与袁姐是伙伴。”
“以玛,当初你为何到天堂来。”
“那当然是因为在尘世间活不下去,我急等钱用。”
甘姐叹口气,“生活对我们好似是惩罚。”
以玛一怔,她在什么地方听过这句话?
对,是艳女孔照说过。
以玛轻轻说:“那日,我碰到被你俩赶走的孔照。”
“你见到她?你觉得她还有救?”
“总得设法救一救。”
“以玛,孔照不想人救,她只需要金钱救瘾,这样的人,只能自救。”
“做人要有道义。”
“以玛,过去一年,孔照自天堂会计预支过瘾费已达十万美元,客人看见她害怕,我与阿袁规劝得嘴皮流血,你不相信?”
以玛相信。
“我们企图在檐篷拉住她,她硬要往下跳,还要对我们拳打脚踢,又诸多恐吓勒索,再接济也是害她。”
“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
“她这个样子。”
“她有她的故事。”
以玛发呆。
“几时复工?”
“甘姐,我想退出这个行业。”
甘姐一怔,不出声。
过一会,她吁出一口气,“那时又为何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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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玛何其坦白:“有趣,真不相信有那么多客人愿意上门,明知假情,他们却像小小孩嗒糖一样,无论西服何等名贵煌然,抑或在办公室担任什么重要职位,只要我双手碰到,他们便浑身酥软,那迷醉之情十分可笑,叫我得到刹那快感。”
“说得很好,不愧是上学之人。”
“在外边失望失意一无所有,在天堂忽然得到满足,便留了一年。”
“此刻又是为什么,想结婚?”
以玛说下去:“那些客人,有什么是他们妻子与女友不能给他们的呢?”
“新奇观感才能刺激肾上腺。”
“像孔照说的毒瘾。”
“他们追求无比的High。”
以玛告诉甘姐:“有个姓卫客人,喜欢被女伴呼来喝去,真正好笑,我带着红木戒尺上门,一进去就令他躺下,着他脱上衣,他稍慢,我便用尺敲打,那管尺即使轻打,也很疼痛,但他不介意。”
然后,她叫他脱掉其他衣物,“快!”,他抗议,“不”,她哼哼,“打”,他仍顽抗,“不”,这时她会狠狠打他大腿。
“你真淘气”,他十分沉醉这个游戏。
“卫氏许久没有来电。”
“他在一间著名金融机构任首席财务主任一职。”
甘姐奇问:“他告诉你?”
“他们在三五次约会之后,会急不及待向我倾诉,越是任高职的客人,越要炫耀,他们不怕,有些还专把家庭琐事告诉我。”
一个周先生,最喜夸奖女儿是天才小提琴家,他怎样悉心栽培,然后在她演奏会那晚,他却与唐心约会,酣睡酒店床上。
是她把他推醒,“周先生,演奏会即将开始,你不可迟到。”
他鞋脱袜甩那样赶去,没声价多谢唐心,给她极丰厚小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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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爱诉说心事。”
甘姐微笑,“大家不必伪装,真面目摆出来,反而有种奇突真诚。”
以玛坦白,“女性很难着男友脱去所有衣物躺着给她看个究竟,怕以后难以交代:‘你爱男性裸体?’但对人客,没有顾忌!我糟?你更差,蛇鼠一窝。”说到这里,以玛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替你安排新约会。”
“甘姐----”
“以玛,你欠我人情。”
以玛作不得声。
她初见甘姐那天,焦头烂额,是只落水狗,眼看要睡到街上,是甘姐替她安排住所,私人借一笔钱给她应用。
当下以玛说:“甘姐,来世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甘姐微笑:“我有事,先走一步,不阻你写功课。”
以玛送她到门口。
甘姐又说:“楼上有公寓出租,多两间房间,全海景,你走上几层便行,不要难为自己。”
甘姐的话似有双层意义。
但以玛喜欢小公寓小厅房,她经过走量要侧膊,这叫她有安全感。
她静心做功课。
家课这件事,十分公道,你若用心做,便会得到应有分数。
过两日,她到楼下购买杂物,发觉身后老是有一个影子。
光天化日,以玛仍然警惕,她猛然转身回头,瞪住那个盯梢的人。
那人反而吃一惊,“王小姐。”
“Stalking!”
“王小姐,你听我说。”
是那小记者惠扬,表情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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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玛凶悍地说:“我对你忍无可忍,我决定召警。”
“王以玛,我不是坏人,我只想说几句话。”
“讲!”
“给我坐下。”
“你想到何处坐?”
“对面小公园有长凳,公众场所。”
天阴,快下雨,他们缓缓走到公园坐下。
“你有五分钟。”
“王小姐,你可认识这个人?”
他出示电子手帐荧幕上一张男人照片。
以玛看一眼,不,她不认识该相貌堂堂的中年人。
即使认识,她也不会告诉他。
“这个男子,是本市上诉庭首席法官杨仲德,他被调查机关发现将大笔七位数汇往英国再转汇到巴哈马一个户口,而该户口已查实属于一名导游社小姐名徐美莲所有。”
“男人给女友汇钱,有何罪名?”
“但,杨氏并非平民,他是大法官,他需遵守若干操守。”
“与我何干?”
“请问王小姐,杨官可有与你来往?”
“我不认识此人。”
以玛已经站起。
“王小姐,这个人呢?”
小记者又出示另一张照片。
以玛当场呆住,这人正是那喜被木戒尺敲打的卫先生,什么事?她不由得抓住新闻细读。
“----金美林首席财务主任卫城自缢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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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备受金融海啸冲击的金美林房贷机构,其首席财务官卫城周三怀疑在家地库自缢身亡,证交会目前正调查金美林过往核数纪录,卫氏一直负责公司的财务申报,四十一岁的卫氏在金美林工作十六年,曾任财务总监,首席核数师……”
以玛震惊。
她双手微微发抖。
她忽然哀恸,这人身受巨大压力,才会找唐心松弛神经,她记得他拒绝脱去衣物,“不,”他孩子气地挣扎,“不。”该刹那,他浑忘工作痛苦。
他有段日子没来了,以玛与甘姐前几天才讲起他。
原来他已不在人世间。
记者惠扬看着以玛,“你认识他!”
以玛不出声,放下报纸,开步走。
惠扬跟在身后,“敝报社愿出高价购买你的故事。”
高价?
这人知道什么叫高价?虽然记者收入不差,但是距离高价,还差得远呢。
“对不起,我讲错,我知道你每小时收费可以高达一万美金。”
她没有生气。
这时天忽然下毛毛雨,那记者看着她,不禁呆住,以玛脸上溅到雨珠,整张面孔发出亮光,他骤然发觉,他从未见过那样好看的女子。
原来金钱真确万能,它可以买到极品美色,即使是一小时一小时那样计算,也已经足够销魂。
以玛不去理他,她回公寓,锁上门。
接着整个月,她都有约会。
袁姐时时问候,但只字不提生意----“可寂寞?”“要不要一起喝茶”,“香奈尔店来了一批漂亮白衬衫,我替你挑了几件,有空送来”,“大家都很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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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软功,直叫以玛内疚。
她寂寞吗,当然,她一早已养成自言自语习惯。
那时常常与妹妹对话,妹妹听不懂她也说一大堆:“……将来,男朋友要高大神气,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学养俱佳,一生一世爱着我,他会不会做家务,当然,他煮一手好菜,会教我们跳舞----哈哈哈,你说世上有没有那样的人?”
过不多久,她接受张亮追求。
张亮的确体格英伟,而且是名高材生,对以玛低声细语,十分体贴,渐渐以玛视他为爱恋对象。
不过,王以玛并没有一票中。
这次失望挫折令她不再把心绪放在一个号码上,事实上她不再下注。
一次, 逛纹身店,看到有一个花纹,写着“爱情如赌博”,几枚骰子,一颗破碎的心,又另一个图
案:“爱情慢慢杀死你“,一颗滴血的心插着一枚匕首。
图案与文字都十分粗浅,却道尽其中辛酸。
以玛想纹身,袁姐大惊失色,“万万不可!”
她不是坐酒吧或站街角的女郎,不不不。
一日,有男同学走近,“以玛,一起喝杯咖啡?”
她破例答应。
那是一个欧裔交换学生伊安,金红色头发,绿色眼珠,十分可爱,其实,他们才是有色人种。
在饭堂他说:“以玛,我想你替我恶补普通话,家父是商业律师,他要我与他北上设公司,地址已选好,在上海淮海东路----”
以玛却心不在焉看着他肉肉的手臂,心想,他胸膛上体毛,一定也是棕红色的吧,他小臂上汗毛像一层金色细丝绸,她忍不住伸过手去轻轻抚摸。
他意外怔住,“以玛。”
他听说她不苟言笑,此刻却动起手来,他十分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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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拨开她的手,却住口凝视她。
只见以玛神色慎重,并不像在轻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