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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傅含紫《帝女花》 [42]

By Root 426 0

  迈出第七步后,她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一旁的年轻将领伸出手欲待相搀,她却已稳住身子,继续向前走去。
  众人只能默默望住那个玉螭国长公主最后那一抹孤清的背影——单瘦中透着一股刚毅,然而刚毅之下却又仿佛流露出一个受伤孩子般的脆弱与迷惘。
  深秋正午的阳光照在她赭红色的单衣上。瑰黑,凄红——仿佛一团仇与恨交织的火焰。
  第十六章 雷雨 (1)
  她的目光望住那金光汇聚之处,仿佛看到那赤羽金翎的凤鸟陨落的痕迹。
  ——什么箭能伤到你?
  ——情人的箭。
  梁子陵的死讯在战事最微妙的时候,恰到时候地传入柳州城的军营,传进柳怀耳中。
  玉甄——又是玉甄。
  此恨绵绵无绝期。当日那七个血字,他如今仍记得清晰。
  她现在平安返回了玉螭国。不但平平安安,还杀了梁大哥!
  不知该说世事无常呢,还是讽刺。这个女人,与她纠缠了将近半生,如今当他想要将她彻底从记忆里抹去之际,她便会恰入时机地出现在他面前,给自己留下一段更加鲜血淋淋的记忆,仿佛是为了时刻提醒着自己:在他有生岁月里,永远莫将她忘记,哈哈!这不知算是天意呢,还是她有意而为?
  那一夜,他在帐中喝得酩酊大醉。天子不在,他就是军法。几位贴身下属都守在他帐外,待空酒坛从帐内飞出,被他劲力掴得粉碎,下属们便又送酒进来,搁在帐前,便唯唯退下。
  湮儿,可不可以告诉我,这十年只是一场噩梦?又或,你的出现本就是我梦中一景?梦醒之后,一切都会变?
  次日,他与秦翦在堵阳县再度交手。
  这已是他们第四番交手了。
  他或许并不是一个君子,但他却绝对一个好将士。
  他或许应算是他的情敌,然而他却绝对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如非身在乱世,如非立场敌对,或许他们会成为朋友。
  可是永远不可能了,因为——梁大哥死了。
  那一日,谁也听不到他心中愤怒的呐喊,但那一日,谁都看到这位平素谨严慎微的将军在战场上大开杀戒的一景。
  ——他出手再不留情,连环三十六剑,招招挥向秦翦要害。
  ——他不杀他,但他竟要废了他的武功!
  那个时候,他不再是一个战神,仿佛只是一个疯狂的杀神。
  那一日,宿醉之后的他开了他有生以来最大的杀戒。醒来之际只觉头骨碎裂般的痛,待他欲自榻间撑身而起,手臂方一用力,全身骨头竟如散了架般,竟是使不上一分力气。
  他低头看去,方发觉自己全身缠满了绷带。他疲惫地靠回榻间,回忆起那日在战场中、丧身于他剑下的亡魂,第一次感到透入骨髓的冷意由心口袭来,他漠然望住空荡荡的帐顶,头一回笑出了眼泪。
  “柳大哥?”一声清婉的呼唤令他自空茫的思绪中收回神智,他朝声音来处望去,见雪颜正立在帐口,空洞的目光盯住他床榻方向。他费力撑起身子,她已摸索上前搀扶住他。
  “柳大哥,你终于醒了?”他看到她空洞目光有一瞬的黯淡。
  第十六章 雷雨 (2)
  柳怀轻轻点头,方想起她看不到,心中一涩,于是放柔了声问:“雪颜,你为何不留在宫里,到这里来了?”
  雪颜扯开嘴角、涩然一笑:“如我不及时赶来,柳大哥你现下便已经死了。”
  柳怀心里一惊,雪颜已径自返身,碎步朝帐外走去,边走边道:“柳大哥,你只要安心休息,你的伤,不过三日便能痊愈。”言罢,她的身形即没入帐帷之外,只剩那一角帐帷仍在他目光下随风飘摆不定。
  孤身在帐中休息的第二日夜间,他被一阵轻微的响声由梦里惊醒,隐约见到有一道黑影在帐隙间一闪即过,他心口一紧,当即掣剑而起,待掀起帐帷,方才那鬼魅般的黑影早已不知去向,只有夜风鬼啸一般吹刮着他的衣衫,带起心头阵阵惊悸。
  他定下心神,避过巡逻的士兵,提起轻功遁入林中,四下探察,终于在一株柏树下见到一行血字,板硬地刻在被切下树皮的干上,从字间看不出落笔之人留下的一丝一毫的感情,然而那两行字于他而言,却如同一道最深刻的诅咒,字体一个个活转一般、跳动在他眼前,他脚步一个趔趄,差点便要立身不稳:
  天明之前,与你在天福客栈一见。
  如同鬼使神遣一般,尽管他已在心里百般暗示,却仍是身不由主到了柳州城的天福客栈。
  天字间内空无一人。她为何失约呢?是刻意耍弄自己?还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他不禁摇头苦笑:她那样的女人,怎会出事?如若她这次真是在耍弄自己,那他倒是甘愿被她耍弄这一次了。
  这是最后一次了。他坐在天字间内靠窗的白梨花木八仙桌前自斟自酌,时而透过长窗向下望去一眼。空寂的道上空无一人,因为战云的笼罩,柳州城夜间的街道,也有一种凛然的肃杀之气。
  一点点的冷意,从窗缝间袭来,让他不觉长身而起,倾身去关上窗,而在目光落地的一刻,他竟看到一个身披孝衣的女子正跪在客栈前冰冷的石阶上,瘦弱的身形萎缩在那单薄的孝衣下,在深寒夜风中瑟瑟发抖。
  柳怀心中顿然咯噔一响,却又蓦地关上了窗。这个女人,出现在这个时候,在这种时机,会是她吗?会是她吗?不可能,那个矜漠雍容的女子,即便她要找自己报仇,也当是一脸傲然地向他拔剑,又或是立于城楼之上,弯弓引羽,一箭穿破长空,射入自己胸口。
  他定下心神,推开了天字间的门,向客栈楼下奔去。
  客栈前的石阶上跪着一个女子,身披孝衣,头扎素带,深秋夜间的寒雾中,他看不清她低垂的眉眼,只见到她身旁裹尸布中似乎掩了一具尸体,而她膝前立着一块木匾,匾上刻着“卖身葬夫”的字样。
  第十六章 雷雨 (3)
  看着夜雾中她夜鬼灵魅般的身形,他克忍下心头千般猜疑,从怀内摸出几锭银子,放入她身旁瓷碗中。
  那女子向他盈盈拜下,或是因为过度哀恸,她声音听入耳内,竟沙嘎难辨:“多谢恩公。”
  看她颤颤晃晃向自己拜了三拜,单薄身子虚弱得仿佛经风一吹便要倒下,柳怀心中掠过一丝不忍,于是抬手将她扶起,而她脚步骤然一个趔趄,身子歪了歪,竟堪堪撞入他怀里。
  柳怀心头一惊,继而一冷,那个身子跌靠在他怀中,轻得仿佛没有重量,经风吹得僵冷的手有意无意叠在他胸口,丝丝的冷意,透过重重衣物漫上心头,令他惊悸不已。
  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诱惑着他,让他那一刻呆立在风中,竟是忘了推开怀中这个女子。
  然而,只那一刹那,冰冷的匕锋透体而入,击灭了他的幻念。
  他抬起眼,怔怔望住面前女子,但见她也正抬起下颌,幽冽的目光冷冷望住他,那眼底,如有幽冥之火肆意燃烧,哪里还是方才跪在他身前、那个楚楚可怜“卖身葬夫”的女子。
  他目光顺着她手臂望下去,那块本蒙了黑布的牌位自她颤抖的怀中滑落,赫然现出“亡夫秦翦之位”六个血红大字,刹那间刺痛了他的眼。
  那一刀,正中他下腹,她竟是半分也未留情,狠狠捅入的匕首仍插在他身体里,鲜血沿着她手掌溢入她纤尘不染的孝衣之内,随着她手臂的颤抖,一点一点、滴落在二人脚下。
  “梁子陵是我杀的,你不是要为他报仇吗?现下我就站在你面前,你为何不杀我?!”她抬起空洞的目光,嘶哑着嗓音,冷声逼问着他。
  他没有答话,忍住由腹下传来的剧痛,固执地、稳稳地站在她身前,绝望地望住她寂漠如死的双眼,仿佛想要从那双眼里寻回一分一毫往昔的回忆。然而,那双如墨般漆黑的眸中竟照不见自己的半个身影。
  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她?当年那个天仙般的女孩啊!何时眼里有了仇恨、有了怨毒,有了那些他看不清也看不懂的颜色?抑或,回忆中的点点滴滴,都是错的?他从不曾真正了解过她?
  不知是因为愤怒、抑或不甘,他死死攥住她的手,攥得那样的紧,让她禁不住退开一步,却仍是被他狠狠攥在掌心。
  月光照入她眼里,照出她眼中极纤细的水波,如寒潭之中一闪即逝的涟漪,然而那样的一闪之间,却被他捕捉在眼里,他不自禁地抬起手掌,颤颤地抚触她冰冷苍白的脸。
  “你冷吗?”他扯开唇角,开声说了这句,便有鲜血从他唇中漫出,红得触目。
  第十六章 雷雨 (4)
  你冷吗?他这样问她。一股温热流淌在他微蜷的掌心里,暖暖的,让他想起了十年前那个寒冷的秋夜,她生平第一次落了泪,泪水滚落在他颊边,也是这般暖暖的,然而当下,那里面漾满了泪,仍是黑沉得看不见其它的色泽。
  “你冷吗?”仿佛怕冷一般,他的身子萧索地抖了抖,然后颤颤地环臂将她抱住。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骤然击在他面上,也彻底打醒了他的神智。
  腹部传来的锐痛几欲将他心智击跨,他骇然低头望去,呆呆看着她狠狠拔出匕首,在匕首拔出的一瞬,凌空泼出一道凄厉的红光,模糊了他最后的视线。
  她冷冷地看着他倒下,然后无动于衷地自他臂间挣出身子,决然转身离去。
  那个从不曾对她表露过心迹,却在身边陪她共闯腥风血雨的男人。而到了最后,那个她最不曾放在心上的人,她却为他做了她最不可能做到的事。
  她独自一人走在漆静的街道上,任冷冷的风抽走了身体里最后一分残存的温度。
  他死了吗?他死了吗?纵然未死,也满心伤残吧?
  这个男人,陪伴她度过最快乐的时光,然后,她便在回忆中爱着他,爱了那么多年。
  她曾一次一次想要忘了他:在她抱着父皇的头颅,跪在那个叫“凤轩”的男人面前,成为他的奴隶的那一刻;在她以长公主的身份重返帝都、嫁给秦翦的当夜……甚至在雪岚抱着她,对她说出“保护你”的那一刻,她的心中、是否也曾有过一丝动摇呢?然而,终究都抵不过——那份经时间沉淀过的、生命中最初的爱恋……
  她一次一次想要忘了他,却又一次次不甘于忘记。她当年本可以答应同雪岚离去,过她最想过的、梦中桃源般的生活。然而她没有,因为她心里有另一个人,她甚至偷偷地怀藏了一份少女的心愿,等着或有一日,她的“子忻哥哥”能为她实现那个诗梦般的承诺;她当年也可以选择安安分分地做秦翦的妻子,安安分分做着玉螭国的长公主,和她夫君一同治理这个朝政,哪怕她对她的夫君没有一分眷恋,但如此,她也可以不必亏欠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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