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如瑟-斛珠夫人 [4]
海市转回头来,望着隐匿在昏昏阴影中的黄泉营主帅,回想起出征前夜,明丽的安乐京夜色衬托下,方诸交代她的话语,一如既往平静,极寻常的口吻,仿佛只是要她为他关窗,或是研墨:“我要你护卫汤乾自,如同你护卫于我。然而一旦我自京中寄信给你,无论内容如何,都要尽快杀了他。”
于是,这俊秀得如同少女一般的新参将点了点头,不经心似地向主帅说道:“天命叵测,可不是么。”
黄泉关的春夏秋三季极短,更迭分明,惟冬季冗长,漫无天日。雪一下起来就收不住,山巅雪盖渐次向苍蓝的山腰蔓伸,远望像是山脉上匆匆开了白色的花。这个冬天来得急而严苛,可见开春融雪也会尤其迟些。“今年虹海的候鸟,怕要四五月才会经过关上。”张承谦说。候鸟每年春秋一来一往,总要经过黄泉关。
那时从虹州往黄泉关的路上,张承谦曾指了虹海给海市看。汉人唤它虹海,不过是取它就在虹州西北四百五百里地,边民又不管淡水咸水湖泊一概叫做“海”,因此给它一个极简便的名字。尼华罗商人管这个湖叫做措鄂穆博,“措鄂”即是湖海,“穆博”则是青碧之意。鹘库人叫它库库诺儿,“青色之海”。
戈壁原野上,看山跑死马的事不是没有,那虹海看着不过三五里路似的,真要到得近前,怕是要撒马跑上小半天,海市也就没有去。只是远远烟尘里,看见黯灰的一汪水色,也不知冻上没有。自七岁后,便再没有见过海。北方的水,再怎样壮阔浩淼,也总有边际,而海没有。越过毗罗山后,再往北三千七百里,冻土平原深处,有一座比虹海更大的湖泊,唤作勃喀儿海,是候鸟夏季的麇集之地,曾有汉人被鹄库人掠去,带到了勃喀儿海。那人逃回来的时候,满手的指头全冻掉了,都只剩下一节两节,像是拆散了的人偶的手。
毗罗山脉到了黄泉关,陡然错开两截,为东毗罗山脉与西毗罗山脉。西毗罗山脉位置稍北,其南麓上有一道不冻泉,毗罗河便从此发源,流向南方的褚国,最终汇入清源江。于是,两座高耸入云的雪峰交叠之间,便冲刷出一道“之”字形狭窄河谷,而从不冻泉源处向北,有一条艰险山峪直通山口外的红药原。这便是近二千里毗罗山脉上,唯一可交通南北之道路。虽说是河谷与山峪,仍是比平地高处三百丈,若有走熟了的向导,一日夜便可翻越。毗罗河到了稍南的东毗罗山脉河谷,即改道潜入地下,到山脚处又涌出地面,只在地面留下一段千万年前冲刷出来的四十里长的干涸河道。褚国黄泉关即座落于这段干涸河道上,扼住了这一要道,成为褚国西北难攻不落的一道关口。过了毗罗山脉之后,往帝都方向三千五百里全是平原,除了柱天山脉以外全无天险屏障,黄泉关一旦失守,西北虹州、中路各郡便要门户大开,情势危急,黄泉关之重,可想而知。
海市站在山下大营前,仰头望去。沿河谷曲折向上,夜色里燃着数十点明珠般的火光。据张承谦说,每三时辰均有二百名兵士在关口轮值待命,另有望哨若干,分布于北面的通路上。
“鹄库人若是遇上水草丰足的年景,拿鞭子赶他们也不肯朝南边挪一步的。可是,若是哪年旱了、冻了、牲畜遭瘟了,他们啊……就像蝗虫一样来了。”张承谦摇摇头。
数名衣衫褴褛的孩子欢笑厮打着奔过海市身边,绕着大营口哨兵的大腿拉扯抓扰,把那哨兵夹在当中,推搡得几乎站立不稳。哨兵满脸是笑,呵斥着脏兮兮的孩子们,每个人轻轻给上一脚。海市听得那些孩子说一口陌生蛮夷语言,甚是惊奇:“军营里大半夜哪来的小蛮子?”
张承谦只是摇头。“那些黑毛黑眼的都是迦满人,说是今年雪灾,饥寒交迫,拼死逃过我们这里来的,这几天已经到了好几拨了。”
“就这样养在兵营里?”
“哪儿的话,现在雪那么深,只好先留着他们,等到了千把人,便一起送去水井屯教他们谋生。”
正说话间,关上叫喊声起,山头上有人挥舞火把。张承谦眯起眼睛瞧了瞧:“正说着,又来了一伙。你看那火把,一竖在先,来者非敌,六横在后,来者六百人。”
海市却紧蹙了眉头放慢脚步,凝神看着身边那条从营前绕过的毗罗河。伙头带着帮厨们在河边凿开了冰面,放下水桶汲水,此时不知为什么喧闹起来。
“怎么了?”张承谦觉察海市不曾跟上来,回头见他蹲在帮厨们身边。
他的少年同僚匆匆赶上来,将手里湿淋淋的东西摊给他看。那是半截木牌子,因长年使用,已被摩挲得光滑乌润,原是刻着字的,现下只分辨得出是半个“泉”字。
“张兄,这是……”
张承谦脸色骤变:“这是轮值守泉眼的人的腰牌!”
“到关上的路上,一定要经过不冻泉的吧?”
“那是……必经之路。”张承谦转头向守门兵士下令:“举火为号,叫上面的不准开闸放人。”
“我先带几个人上去!”海市说罢掉头便向自己营帐方向跑去。
“慢着!”张承谦唤住了少年,“你带几个腿脚快又老练的,先去悬楼上侯着,多带些箭。”
“是!”海市已然跑远,少年尖细的银子般的声音穿透了夜色。
“可不要就这么死了啊。”张承谦一面向中军跑去,一面默默想道。
海市等人一路疾奔,半个时辰不到便赶到关上。轮值的参将符义是名四十来岁的黑瘦精干汉子。听了海市匆匆将异状通报一遍,只见符义一双眉越笼越紧,沉默不语。
“符大人?”海市微微蹙了眉,一双明丽的清水眼从战盔底下凝视着符义。
“方大人,您请向那边看看。”符义说着,便有兵士将他们让到箭眼边上。
海市透过巴掌大的箭眼向下窥看,不由得轻轻抽了口气。
黄泉关依山形而建,门面极窄,却极高峻,正像是“之”字通路上的一扇门。出了关北,东为迦满,西为鹄库,放眼望去辨不出两国边界,尽是荒原,褚国立国六百七十四年来亦从未北犯。建此一关,原为通商,门幅还稍为宽阔,也才仅容两马并行。三百余年前,帝庄、帝毋两位先帝治世年间,鹄库正逢巴蓝王当政,数度举兵来犯。自那以后,为易守起见,黄泉关更将关门闸口改建为只容一人牵马而过的提闸门。
而眼下,在那狭窄的积雪通路上,一团团浑浊的黑幢幢影子佝着背,安静而紧密地挤在一起,队伍一直排到远处不可见的窨黑深处。人丛里偶有一张两张脸仰起来,面目浮白的,向城楼看上一眼,也不抱什么指望似的,复又低下去淹没在黑影里。
“那些人,是真的迦满难民,黑发黑眼。鹄库人金毛碧眼,一眼便可以分辨,这才要挟裹了迦满人来做挡箭牌。”符义说着,站起了身,拿起手边的战盔。
楼梯上听得脚步响,又是几名校尉随后赶来,传了汤将军令:“开闸北进,把他们顶出去。”
“开闸北进啊……”符义脸孔黑得浑然一色,轻易看不出表情。“大队什么时候到?”
“回符大人,大王千骑与小王千骑各领四千人,三刻后即到。”
符义嗳了口长长的气,伸手捶着后腰,骨节喀喀一阵响动。“十三年不上红药原,身子骨都老喽。”
一个苍凉的小声音在山壁上撞出重重回响,海市定睛看去,城楼下,从黑眸迦满少女破蔽的毡袍里,探出个小小的羊头。
“方大人,听闻您通晓诸般武艺,其中最精的是骑与射。今年的武试高中探花,骑试与射试却是技压群雄,满场叫好。”符义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道。
“蒙符大人谬赞,那是同年们谦退。”海市答道。
“那么,悬楼便交付与方大人。叫几个好射手随方大人去。”
“是。”海市行了礼,起身轻捷地奔了出去。
悬楼其实并不是什么楼,不过是在黄泉关口以北两三里东侧山壁上的几个天成岩洞,只有从关内一条陡峭的壁虎路才能抵达,居高临下。说是充做箭楼之用,其实关上久无战事,根本不曾使用过,里边积存着箭矢、粗毡、桐油与少许粮水,形同废弃。
海市领了二十名弓兵攀上悬楼,便在洞穴内隐了身形,屏息待机。南边溪谷里渐渐有些细小声响,绕出一彪人马来,皆是白袍白马,在清光照人的雪地上无声疾行,约有一百五十骑之数。
“好家伙,把麒麟营拉了一小半出来。”身边卧伏着的弓兵一面用牛脂拭着弓弦,一面压低了声音说。“那些迦满人是没有活路了。”
“咱们能怎么办呢,”答话的人摇着头,“今年冬天鹄库蛮子怕是都饿疯了,这闸门一开就怕关不了了。历来兵书上只教用火牛阵,没有教用活人做挡箭牌的。为了夺到咱们大营的粮草,这么缺德的事情竟也做了,归根到底不能怪咱们呀。”
从悬楼上已隐约可见鹄库骑兵悄然拨马向南而来的影子,而麒麟营已在关口前列了队,后续七千多人马与麒麟营拉开八丈距离,沿着委蛇险隘的溪谷排出五里开外去。夹在前后两股蓄势待发的峥嵘铁流之间,那六百个褴褛的迦满人只是静默地瑟缩在一起。
“今年鹄库蛮子饿慌了,知道咱们关上有粮,就跟狼嗅到了血腥气一样,进水井屯被全歼了,现在连黄泉关也敢攻——不过,要是从西边芭林铎迂回三四千里过来找粮,怕还找不着粮,就全饿死了罢。”
“看那阵势,这一回可是来拼命的。”
黑冷洞穴里,絮絮人声如同无数无形的手缠绕过来。海市忽然觉得胸口银锁子甲扣得太紧,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黄泉关的乌铁提闸门极厚重,十六根熟铜铰链均有碗口粗细,转动起来却静无声息。
迦满人群中起了轻微的骚动,少女怀中的小羊猛然挣脱出来,四只纤细的小蹄清脆轻响,踏上了雪地。小羊通身洁白,面上由额至鼻一道黑亮绒毛,形体轻捷,眼珠乌溜溜的,大约是预备重整牧场时做种羊的羊羔子,才一路揣在怀里带来的。小羊好奇地向前走了两步,看着提闸门后露出的林立的白色马腿。门越收越高,数百副银亮胫甲在雪光中刺人眼目。
小羊探着柔嫩的颈子,咩了一声。一道从天而降的劲风穿透它幼小的身体,将一簇血溅上白纸般的雪地。从黄泉关的城头与箭眼里,弓弩手射出飞蝗般的箭矢。一只鲜血涂染的手向小羊探去,却被一支啸鸣着的箭矢钉入了雪地。
一声呼哨,麒麟营一百五十骑如银蛟一涌而出,踏过狼藉的雪泥与尸首,怒潮般扑向第一列策马冲来的鹄库骑兵。鹄库人一手使环手刀,一手持盾,盾上再出尖锥,灵活有力,帝庄、帝毋两位先帝治世年间,黄泉关守军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