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跃文《梅次故事》 [35]
这么急?' 朱怀镜问。
舒畅说:' 我单位晚上十点钟准时关门,你知道的。' 朱怀镜见舒畅半
天没有出来,却不好去洗漱间叫。听得里面水老是哗哗响,就猜想舒畅在里面洗
澡,更是只有干等着了。他心里怦怦直跳,呼吸也粗重起来。等了老半天,怕有
什么意外,便跑到洗漱间外叫道:' 舒畅,你好了吗?' 舒畅开了门,只见
她满手香皂泡,说:' 我把你换下的衣服洗了。' 朱怀镜忍不住笑了起来,
' 我的傻妹妹哎,我没有带换洗衣服来,明天早上我穿这套睡衣出门?' 舒
畅顿时红了脸,说:' 谁叫你这么马虎?还要穿的衣服就不该放在洗漱间里。'
' 没事的,没事的。等会儿我叫他们拿烘干机烘烘就行了。' 朱怀镜站
在洗漱间门口,望着舒畅洗衣服。舒畅见他老是从镜子里看她,就总把头低着。
朱怀镜仔细一看,见舒畅头发根湿湿的,像刚洗过澡的样子。低头一看,她
正穿着浴室拖鞋哩。朱怀镜再一次心跳如雷。
衣服洗完了,舒畅看看手表,说:' 你休息吧,我该走了。' 朱怀镜迟
疑片刻,才轻声回答:' 你走吧。' 舒畅揩手的动作很慢,然后又对着镜子
梳理着头发,把毛巾、浴巾都一一晾整齐了。朱怀镜说:' 舒畅,能坐几分钟吗?
我有个事同你说。' 朱怀镜打开冰箱,见里面有些水果,就拿了出来。
舒畅便拿了刀子削苹果。朱怀镜先问她:' 最近梅次出了个好心人洪鉴,专门给
残疾人基金会捐钱,你听说了吗?' 舒畅说:' 哪有不听说的?在老百姓中
间,传得跟神仙似的。' ' 老百姓都是怎么说这个人的?' ' 老百姓当
然说这是个大善人。也有人说怪话,说这个人说不定是钱赚得多,却做了很多亏
心事,就做善事消灾。自然就不敢留名了。' 舒畅说。
朱怀镜问:' 你怎么想的呢?' 舒畅突然抬起头来,说:' 呢怎么关心
这个?我没有琢磨这事儿。' 朱怀镜仰天一叹,说:' 告诉你吧,这个洪鉴,
就是我。' 舒畅惊得差点儿削了手,说:' 怎么?你不是开玩笑吧?你哪来
那么多钱做慈善事业?' 朱怀镜这才道了原委,然后说:' 正巧第一次收到
这种钱,梅园的服务员小刘看见了。那孩子很朴实的,我相信她,就让她帮我捐
了这钱。后来还请她捐过一次。她就是报纸上写到的那个漂亮的小女孩。但我想
她毕竟还是个孩子,早早的就让她知道社会这么复杂,不太好。所以,我就想到
了你,想请你来帮我做这件事。' 舒畅将削好的梨递给朱怀镜,望着他眼睛
眨都没眨。好半天,才说:' 你真是个好人。行吧,我帮你做好这事。' '
那就谢谢你了。' 时间早已是十一点多了,舒畅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朱怀镜
想提醒她,却又舍不得她走。舒畅手里总操着那把水果刀,没事样把玩着。朱怀
镜伸手要过刀子,问她要梨子还是要苹果。她也不讲客气,说就吃个苹果吧。可
没等他的苹果削完,舒畅突然说:太晚了,我走了。' 朱怀镜吃惊地抬起头,舒
畅已快步走到门口了。
第十七章
王莽之说来就来了,沿着马山县东边枣林成片的几个乡走了一圈。朱怀镜正
好在荆都参加组织工作会议,没见着王莽之。这次组织工作会议主要是学校马山
经验,加强农村基层组织建设。范东阳本来说是枣林经验,可王莽之老记不住,
总说马山经验。于是正式说法就成马山经验了。
朱怀镜往会议室里一坐,见主席台的领导同志面前都摆着一个漂亮的玻璃杯,
高高的,剔透如水晶。杯子里面泡着银针、龙井或是参须,都历历在目。他还不
知怎么称呼这种新款口杯,只是觉得它品味高雅。不经意瞟一眼自己左右,见个
别地市领导也有这种杯子了。心想梅次毕竟落后些,什么都慢一个节拍。会期三
天,到第二天开会时,就有三分之二的地市领导换掉不锈钢杯了。朱怀镜仍捧着
用了两年的旧口杯,不觉背膛发热。他本不是个喜欢赶时髦的人,可置身这等氛
围,就像传闻中听气功大师的带功报告,恍惚间就进入某种神秘的气场了。
说来真有意思,如今官场,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是一阵风。不过在七十年
代以前,领导干部总显得有些羞羞答答,不太敢去赶时髦。那会儿工人戴个鸭舌
帽就是工人老大哥,别的人戴个鸭舌帽就是流氓地痞了。那时的夹克衫也稀罕,
总以为那是二流子穿的。那些年电影或小人书里的流氓,通常是穿夹克衫、戴鸭
舌帽。可到了八十年代,穿夹克衫、戴鸭舌帽的就不是流氓,而是领导干部了。
西装本是正统服装,可中国八十年代最先穿西装的,也让人另眼相看,几乎
同流氓差不多。那会儿官场中人还是乐于穿四平八稳的中山装。到了九十年代,
单从衣着上看,已经不太容易分出哪是领导,哪是流氓了。可能这是社会进步的
标志?
但流氓毕竟不能老是走在时代前面,大约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领导干部就
逐步开始率领消费新潮了流。
最有意思的是口杯换代。最初流行的是玻璃内胆的保温杯,领导干部往会议
室里一坐,一人一个保温杯。过了几年,突然一夜之间,他们手中都捧着紫砂内
胆的保温杯了。后来更新越来越快,一眨眼工夫,他们都换上了不锈钢保温杯。
不论流行哪种口杯,领导干部的换杯工程往往会在两三天之内完成,效率极
高。
万一哪位领导的口杯因为没有人及时奉送而换得慢了,或是不得已自己偷偷
买一个撑面子,那种滋味是很不好受的。
晚上,在荆都做生意的朋友来看望朱怀镜,没带别的什么来,只送了个玻璃
口杯给他,正中下怀。打开包装把玩,见了' 诺亚口杯' 四字。又看了说明书,
方知' 诺亚' 只是个企业名称。仍不知怎么叫这种杯子。心想,就叫它水晶杯?
第三天,他捧着水晶杯进会议室,就自在多了。放眼一望,会议室里早已见
不到不锈钢杯的影子了……
王莽之没能亲自参加会议,范东阳宣读了他的书面讲话。于是每十几个人坐
在一起,七嘴八舌说王莽之讲得如何如何好。这叫分组讨论。会议讨论其实类似
于中小学上语文课,无非是将领导讲话归纳几点,再谈谈体会。这同归纳课文段
落大意和中心思想差不多。这种呆板的教学方法早就受到了抨击,但语文课式的
会议却习以为常了。成绩不是太差的中小学生,只怕都能当好领导。
这回朱怀镜很显眼。他在会上发了言,介绍马山经验。市委领导总往他所在
的小组跑,参加他们小组讨论。范东阳同他见一次面就握一次手,拍他肩膀,说
怀镜不错。朱怀镜一激动,就专门找了范东阳,想请他吃顿饭。范东阳笑着说,
怀镜别客气嘛,来日方长。没有请到范东阳吃饭,朱怀镜并不觉得没面子。他琢
磨范东阳说的话,感觉意味深长。' 来日方长' 的' 来日' 是哪日?就是范东阳
当上常委以后吧。
既便是会间花絮,也同朱怀镜有关。先是《荆都日报》又发了条关于洪鉴捐
款的报道:《云深不知处——再寻好心人洪鉴》。
……
这是好心人洪鉴第三次捐款了,距他第一次捐款时间不到两个月。据介绍,
这次前去办理捐款手续的不再是那位漂亮的小女孩,而是位高贵、优雅的女士。
这位女士戴着魔镜,讲普通话,声音甜美……
……人们从名字推断,洪鉴可能是位先生。那么,这位甜美女士就是他的爱
妻吗?那位漂亮的小女孩是他们的孩子吗?种种猜测寄予了人们美好的愿望。
……
当天吃晚饭,同桌的都是各地市县的领导。大家不知怎么的就说到洪鉴捐款
的事了。朱怀镜这才知道,洪鉴早在全荆都市传为神奇人物了。有人玩笑道:'
朱书记,你们梅次真是会出奇人啊。再多出几个洪鉴,你们连招商引资都不需要
了,光接受捐款,就把你们搞富裕了。' ' 哪会有那么多洪鉴?' 朱怀镜随
意笑道。
有人又说:' 我们总在想,洪鉴会是个什么人呢?为什么捐款硬是不留名呢?
朱书记,您应该是清楚的。是不是早就知道是谁了,故意作为新闻由头来炒
作?
' 朱怀镜微笑着反问:' 您当书记的还分管你们那里的新闻炒作吗?'
大家都笑了。又有人说:' 到底是个什么人呢?怎么有这么多钱捐?不到两
个月,捐了四十多万了。为什么又不一次捐了呢?' ' 是啊,为什么要弄得
这么神秘兮兮呢?' ' 梅次那地方有大老板吗?肯定有的,你看你看朱书记,
我问他们有没有大老板,他就有些意见了。' ' 不管怎么说,这捐款的人肯
定有隐衷。' ' 隐衷?难道这钱是偷来的抢来的不成?何必偷钱抢钱做好事
呢?
' ' 是个谜,真是个谜。' ' 现在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说不
定哪天谜底露出来了,吓你一跳也不一定。' ' 这洪鉴总不至于是个坏人吧?
' ' 难说。' 朱怀镜只是笑,什么也不说。哪怕别人问他,他也只是微
笑着摇头。他也猜到,说不定有一天会真相大白。如果注定有那么一天,他现在
就应沉默。可他并不希望最后让人知道他就是洪鉴。非得显露庐山真面目了,那
一定是大事不好的时候啊。
快散会了,《荆都日报》又登了篇同梅次有关的报道:《缺钱修学校,专员
卖坐骑》。
这是个炎热的夏日。梅次行署专员陆天一顶着酷暑,下基层考察工作。当他
路过龙湾县豹子岭乡金鸡村小学时,破败的校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下车看望了
这所小学的师生,仔细察看了每一间教室。当小学校长汇报说所有教室都是危房
时,陆天一的心情非常沉重。天真无邪的孩子们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高级轿车,
高兴得围着车子打转转,却不敢上前摸一把。这一幕深深刺痛了陆天一的心。他
当即叫过随行的一位企业负责人说,这辆车我不敢坐了,望着这岌岌可危的校舍,
望着这些活泼可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