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跃文《国画》 [48]
女,这样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当然是平等的了。所以西方人只在上帝面前下跪,而不在凡人— 这些自己兄弟姐妹面前下跪。同时,西方基督教覆盖了全部世俗生活。这个我昨晚还受到朱处长的启发。但按本土中国文化,只有皇帝一个人是天子,相当于基督教所说的上帝的儿子。而天下众生则是天子治下的子民。说句玩笑话,天下万民只能算是上帝的孙子。老子和儿子之间能有平等可言? 加上佛教传入中国后,并没有像西方基督教那样进入人们一切世俗生活。所以中国社会,千百年来,总是由皇帝这个上天的儿子一个人主宰着,由他那里一级一级往下压,当然也就没有平等和民主了。文化也有基因,能够遗传的。”皮市长朗声笑了,看不出他是赞同谁的观点,只是知道他的心情倒不错。大家就不再说这话题。朱怀镜怕自己刚才提出的问题犯了忌,就注意皮市长的表情。皮市长正细细品茶,神态怡然。各位也只好喝茶,整个客堂就只有咝行的喝茶声。几个小尼姑一直侍立在侧,随时续水。朱怀镜发现有个小尼姑突然抿嘴笑了,想必她是注意到了某种幽默。他便想起自己有次在天元大酒店吃饭,见服务小姐背着手很规矩地侍立一边,突然觉得很好玩。因为他发现一桌客人个个都吃得嘴脸油光,且各有各的吃相,场面很滑稽。服务小姐们望着这一群人,却不喷嘴而笑,真有本事。朱怀镜就想这小尼姑的修炼还不及酒店的服务小姐。 皮市长放下茶杯,说:“可以考虑重置一套钟鼓。”他突然这么说,圆真没反应过来,半天才知道说感谢皮市长关心。朱怀镜心想,这么没头没脑说话,是典型的高级领导语言习惯。他们不用在乎身边的人在想些什么,只顾按他自己的思维走向说话。有时甚至只说个一言半语,语意含糊。下面的人就得时刻竖长了耳朵,随时准备聆听指示。 皮市长喝了几口茶,又说:“今年是我市的首届旅游观光年,荆山公园是重点景区。让荆山寺重新响起晨钟暮鼓,可以增添些气氛。我有个观点,旅游要注重文化含量。”“对对,一个城市,如果不讲究文化建设,从长远讲是没有发展前途的。世界上哪个著名的都市,不同时又是文化都市? ”朱怀镜说。 皮市长点点头,对圆真说:“我也同宗教局讲讲,你自己也去汇报一下,通过宗教局,向市政府打个报告。”“好好,我今天就去宗教局。”圆真说。皮市长哈哈大笑,说:“圆真大师很会办事嘛! 怀镜、明远,我们政府工作人员只要有圆真大师这种办事作风,我们的工作就好办了。”再坐了一会儿,皮市长说下山吧。大家就起身下山。依旧是皮市长走前,圆真陪同着,那两位漂亮尼姑也随在后面。出了山门,皮市长说:“圆真大师,你当政协常委的事,我再同政协说说。你在我市宗教界享有的威望是别人没法比的,你不当选政协常委谁当选? ”圆真说着感谢,忍不住回头望了望朱方二位。朱方二位都微笑着点了点头,意思是祝贺了。 下完石阶,皮市长同圆真握别。圆真又同王姨他们一一握手。皮市长让王姨和皮杰上三菱吉普,自己同方明远、朱怀镜上了奥迪,说还有别的事去。朱怀镜不知还有什么事,不便多问,只管上车。这时,已有游客陆续上山来了。 皮市长说:“这个圆真,和尚还当得蛮地道,比我们有些干部懂业务。你看,听他说点什么,还真能说出些道道来。”方明远和朱怀镜都应和着,说圆真肯读书,肯想问题。方明远又突然说:“真想不通,那么多年轻尼姑,年纪小小的,就看破红尘了? ”朱怀镜心想原来方明远也一直在注意那些年轻尼姑。见皮市长不说话,他就信口说:“我想她们中间有很多只怕是下岗女工吧。找不到事做,到这个地方来,倒是个衣食不愁的清净所在。”“我市在下岗工人安置方面是很有成绩的,得到过上级的肯定。”皮市长说。 朱怀镜一听,脸唰地红了。皮市长这话实际上是在批评他不该把尼姑说成是下岗女工。但没有解释的必要,就只好说:“对对。市政府在安置下岗工人方面花了不少功夫,摸索出了一套经验。不是这样,我市的社会政治环境就不会有这样好。”皮市长不再在乎这个话题,说:“我们去裴大年的制衣公司看看。民营企业要大力扶持啊。”裴大年的飞人制衣公司在城南,他们得驱车纵贯市区。平时皮市长出门,前面有警车开道,一路畅通无阻。今天就不同了,一路堵车,他们也只得耐着性子。方明远不时地朝朱怀镜暗使眼色,很着急的样子。朱怀镜明白他的意思,是怕皮市长堵得不耐烦。朱怀镜回应他的眼色也只能是无可奈何的。没有警车开道,谁的车子都没法享受特权,因为谁的额头上都没刻着个官职。可见人只要脱离自己的社会角色,谁也不比谁高级多少。朱怀镜想到这一点,就像自己发现了什么人生哲理似的,心里萌生淡档的快意。转而一想,这其实是最浅显的道理。可就是这最普通的道理,很多人就是不懂。朱怀镜这么翻来覆去一想,就暗自长舒了一口气,往后懒懒地靠了身子,双手叉在下腹处,泰然自若的样子。内心也就不再焦躁,任小车一路磨蹭。 皮市长其实并不着急,他叫司机放了音乐,是《蓝色的多瑙河》。朱怀镜看见他那肥厚的大手正和着音乐节奏优雅地敲击着车门的拉手,只是并不怎么合节拍。皮市长不说话,谁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这么干坐。今天的天气,不开空调又冷,开了空调又闷。 几乎跑了一个小时,才到了飞人制衣公司。裴大年早候在公司门口了。可他并没有在意今天这辆陌生的奥迪轿车,还伸着脖子朝远处张望。直到皮市长从车里钻出来,他才像是吓了一跳,哎呀呀地跑了过来。这时,却见陈雁穿着大红外套,同两个男记者从里面出来了。这女人再怎么艳的衣服穿着都妩媚动人,并不显得俗气。皮市长忙挣脱裴大年的手,上去同陈雁握手,说:“小陈等好久了吧? 今天星期天,这么正儿八经干什么? 来随便玩玩嘛,拍什么新闻? ”陈雁笑道:“这是我的工作啊,市长! ”皮市长同陈雁握完手,并没有在乎另两位男记者,便转过身去,在裴大年的陪同下视察车间去了。陈雁笑着同朱怀镜、方明远招呼一下,就跑到前面去摄像。皮市长背着手,视察了西装生产流水线和衬衣生产流水线。 在一位漂亮女工面前,皮市长停下来问:“你在这里工作觉得怎么样? ”女工答道:“不错。”“你在这里工作多少年了? ”皮市长又问。 “两年多了。”女工回答。裴大年插话说:“这是我们这里的技术骨干。她原是市皮鞋厂的工人,三年前就下了岗。后来我们招工,招了她。她干得很好。”皮市长更有兴趣了,朝女工伸出大拇指,说:“你做得好,你的选择是正确的。我们国有企业的职工面对下岗,最关键的是要转变就业观,第一,不要以为只有铁饭碗才是就业;第二,不要以为只有进国有大企业才是就业;第三,这个……不要以为只有干自己的老本行才是就业。”皮市长说罢,同女工热情握手。女工显得有些激动而腼碘。 皮市长走了几步,又问裴大年:“你们厂的工人当中,有多少是下岗工人? ”裴大年忙作了介绍。皮市长停了下来,手一扬一扬的,说:“你的做法值得大力肯定。民营企业,不仅要成为新的经济增长点,而且要成为接受、安置下岗工人的重要渠道。可以这么说,民营企业是经济体制改革的产物,在目前国有企业面临较大困难的时候,民营企业还要成为国有企业改革的援军。下岗工人不是包袱,而是国家宝贵的财富。他们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和熟练的劳动技能,你们民营企业可以把他们作为现成的熟练工使用,各得其所。”裴大年自是点头不已。 裴大年领着皮市长一行视察完了车间,又请大家去接待室用茶。皮市长自然又问了些情况,也就是说进行调查研究。每一个问题裴大年都想多说几句,尽量详细汇报。可总是没等他说完,皮市长又提了新的问题。所以总的感觉是裴大年被皮市长一个一个的问题弄得团团转,竟然满头大汗。 皮市长搞完了调查研究,裴大年说:“皮市长,今天是星期六,领导同志们就不要满负荷工作了。我邀请各位去我乡下老家做客。那里条件不好,但空气好,环境好。”皮市长欣然答应了,望着陈雁,风趣地说:“从现在起,我也休息了,你们也就休息了,不准再扛着个机子对我扫来扫去了。你们也一块儿去玩玩吧。”“对对,我的意思是邀请大家都去。”裴大年生怕失了礼。 陈雁面有难色,说:“我们还得赶回去做节目。”皮市长就望着两位男记者说:“那就让两位先生辛苦一下嘛。你们说呢? ”皮市长开了口,两位男记者当然不好意思,只说没事没事的,陈雁就去玩吧。 这时,裴大年过来暗暗拉拉朱怀镜衣袖。“什么事? ”朱怀镜问。见裴大年神秘兮兮的,朱怀镜只好歪过头去,只听得裴大年耳语道:“朱处长,请你同记者说说,让他们把我向市长汇报安排下岗工人那些镜头留下,不要删了,最好能把我的声音也放出来。”朱怀镜微笑着轻声问:“这中间有规矩的,你……”裴大年说:“这个我知道。每人一套西装,一件衬衫,我早放他们车上了。另外每人还有一个红包。”“好,我知道了。”朱怀镜说完就想去找陈雁,因他同那两位男记者不熟。可陈雁正同皮市长在说话,他不方便上去打扰。这时,皮市长朝这边笑道:“你们商量什么大事? 完了吗? ”裴大年忙说:“没事没事,我们走吧。”皮市长同陈雁走在前面,说着笑话。出了接待室,皮市长的车已开到门口了。“小陈,你上我的车! ”皮市长说。陈雁歪着头一笑,先上了车。皮市长跟着上去了。朱怀镜和方明远就坐裴大年的车。两位记者自己开车回去了。 裴大年在车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担心新闻镜头的事。朱怀镜暗自好笑,只好安慰他:“贝老板没关系的,等会儿我让陈雁打个电话给他们就行了。那两位先生我也不熟,说了倒还不太好。”裴大年竟不好意思似的,说:“不哩不哩。”方明远听着觉得云里雾里,问:“你俩搞什么鬼? 说的尽是黑话。”朱怀镜就玩笑道:“我们在谋划一个大阴谋。”裴大年的老家在南郊,从他的制衣厂南去三十公里,一会儿就到了。 这哪是什么乡下老家? 简直就是一栋别墅。远远望去是个有围墙的大院,隐约可见里面两层楼的房子,设计很别致。车到门前,电控铝合金栅门徐徐开了。门的一侧拴着两条膘壮的大狼狗,正吐着舌头,愤怒地一跳一跳,似乎随时可以挣脱铁链扑过来。见了这两条狼狗,朱怀镜想裴大年这就很像如今暴发的那种人了。他平生最怕狗的,不禁浑身麻了一阵,便说:“老贝,你快下去叫人把狗牵走,万一出了事不得了。”他的意思让人听上去像是担心皮市长安全。裴大年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