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纪事(1) [60]
恢复了七分红润,比起从前清瘦了一些,双目因而显得更加浓丽深远,“皇上。”她绽开笑容,丽色仍让皇帝不由一瞬窒息,柔软的身躯已经扑在他的怀里,皇帝锁紧了双臂,心怦怦直跳。 “皇上恕罪。”慕徐姿挣扎了一下,想要行礼。 皇帝却没有放松半分,只管把脸埋在她披散着的浓密长发里。等周围的人都跪倒叩头,山呼万岁,皇帝才回过神来。 “才刚起来么?” 慕徐姿红着脸道:“臣妾正在梳头。这是桂合宫的谐淑仪。” 一边站起来的少女只穿着湛蓝的长衣,雪白的手中仍握着鲜红描金木梳,卷曲的长发围着脸庞,阳光里有种不真实的清秀,仿佛正在消融。 “臣妾卫氏,给皇上请安。” 皇帝有些眩晕,一股无名的欲望猛然贲张。“这是……” “回皇上,这是桂合宫的谐淑仪。和臣妾同一天入宫的,皇上没见过。”慕徐姿耐心地在皇帝身后微笑道,“这些天臣妾睡得不安稳,她陪臣妾小住一阵。皇上?” “啊,什么?” “皇上外面稍坐,等臣妾装束完毕可好?” 皇帝的目光却仍然系在卫氏身上,有些紊乱地问道:“你叫什么?” “臣妾卫氏。”谐淑仪道。 “好,好。”皇帝退了两步,“你们接着梳洗,朕在外面坐着。” “万岁爷还好吧。”吉祥端着茶低声问道。 “怎么会不好?”皇帝魂不守舍地笑了。 吉祥远远打量了谐淑仪两眼,笑道:“谐淑仪是极美的。” “象哪里见过似的,你觉得呢?” “回万岁爷,奴婢不觉得。”吉祥随随便便道。 谐淑仪随着慕徐姿再露面时已施了粉,玫瑰色的胭脂和发间珠翠掩去了许多冷素,红袖拂地重新见礼,皇帝伸手将两位妃子都挽起来。 “你进宫也快一年了,倒是冷落你了。”皇帝对谐淑仪道,“今日难得,你们都陪朕说说话。” 谐淑仪神情中很少有动人的娇妍,平静地应了。 吉祥见皇帝目光所系都在谐淑仪身上,唯恐冷落了慕徐姿,连忙凑趣,逗得皇帝和妃子们笑声不断。用过晚膳,到了安置的时候,皇帝原本是要留在椒吉宫的,慕徐姿却红着脸为难,细弱游丝的声音道:“臣妾的身子还不是很好,太医也说了……不如……”她冲着谐淑仪俏然一笑,“皇上去桂合宫罢。” “也好。”皇帝几乎忍不住要称赞慕徐姿的善解人意。 谐淑仪天生一股听天由命的温柔,也不见有什么特别的惊喜,起身前导,请皇帝移驾。慕徐姿恭送皇帝到宫门外,回来命人开了抽屉,封了二十两纹银交给椒吉宫首领太监,“赏给乾清宫李及,”她微笑,“记得说声多谢。” 此时夜已经深了,乾清宫内书房的蜡烛也点完了第一遍,辟邪揉了揉眼睛,趁着小顺子添新烛的时候,放下笔走到宫门外透气,寂静中能清楚听见李及在远处角落的阴暗里和椒吉宫太监低声说笑。 “……如此一来,皇上可再不上谊妃宫里去啦。” “那卫娘娘看来是个安静无欲的天仙,想必好摆弄。”李及笑道,“慕娘娘快养好了身子,再得宠幸时便是我们奴婢的好日子了。” “李爷说的正在理呢。”那小太监不便久留,嗒嗒的脚步声远去。 “师傅,蜡烛换过了。”小顺子出来请辟邪,“师傅在看什么呢?”他一样抬头看着狭窄的天空,“流星?” 辟邪扑哧一笑,沉默了一会儿道:“小顺子,你可要记得,凡是美丽纯洁的东西,都和这流星一般,不会持久。你为它迷惑依恋的时候,它已经消逝沉沦了。” “啊?”小顺子挠着脑袋,“什么算是美丽纯洁的东西?” “春花、秋月……” 小顺子呵呵地笑,“师傅,我都替你觉得难为情。” “人心。”辟邪转过目光道,“纯良的人心是世上最易腐朽的东西,所以……” “所以,不可轻信。”小顺子道。 “儒子可教。” “六爷么?”司礼监提领乾清宫关防的太监听见辟邪的声音,上前道,“姜统领要我传个信来——总督京营戎政贺冶年府里传来消息,贺大人病危。” 贺冶年的病来来回回折腾了小半个月,辟邪因同在京营当差,不但自己去看过一回,又奉皇命探视了多次。因太医说了实话,贺府便早悄悄备下了寿木,家中人等都围在病室附近,等着他交待后事。到了二月十九日,贺冶年却突然精神了起来,张目能言,叫人替他擦了遍脸,支撑着坐起身,还喝了些参汤。 他第一句话,却是问伺候在床边的贺天庆,“朝廷里……有谁在么?” “姜放在。这些日子每天都来。” “难为他了。”贺冶年吃力地道,“请进来,我有话说。” 贺天庆微作犹豫,才出去相请。姜放大步流星迈进屋来,一望之下道:“总督大人看起来是大安了。” 贺冶年摇头笑道:“回光返照罢了。” 姜放坐在他身边道:“贺兄有什么吩咐,尽管直说。” “姜兄,”贺冶年见众人都退出了,才道,“你我同年从军,共击匈奴,算不算有些同袍之谊?” “当然。” “你我一同选作大内侍卫,相互扶持,也有联手退敌的时候,算不算有些同僚的情分?” “有。” “既然如此,你告诉我,我领兵尽责二十余载,所向披糜,今日里,只求战死沙场却不得,反而手中无兵无将,无剑无枪;上,主公猜忌;下,旧部离散,是为何故?” 他娓娓道来,不见有半分怨恨质问,令姜放迟疑不定。贺冶年微微一笑,“姜兄,十几年前,你、我再加上刘思亥,也能称得上北军三俊,也曾惺惺相惜,引为知己,是何时开始生分的呢。” 姜放道:“贺兄心里真正的主上,和我侍奉的并非一人,故而渐渐分歧。” “不错,你我并无私怨,然而朝中激流湍涌,择主犹如择木,我抱错了一根朽木,所以沉沦,怨不得人。”他喘了口气,再度振奋精神,“我贺氏一门,五十年间上将七员,到我这一代,只剩下我们兄弟二人从戎,我眼看是不行了,而我兄弟天庆,却不是个很懂事的人,仗着我的官职,从来都有些不知轻重。姜兄与我同僚二十载,就如他的兄长一般,请姜兄替我照顾管教于他。” 姜放道:“贺兄既然这么说了,我本不应推辞,只是天庆兄弟早已成年,不一定愿意听我的话。” “你是他的主将,以军令约束他,不会不从。我只求他不要像我这般,卷在朝廷纷争里,但愿他能一心一意地做他的军官,杀敌报国,就算有朝一日为国捐躯,也是死得其所,比我强上万分。” “原来如此。”姜放点头道,“贺兄的意思我明白了。” “好。”贺冶年不住微笑,精神又开始涣散。 姜放见状,忙叫了大夫和贺冶年亲属进来,贺府顿时一阵忙乱。姜放坐在不远的小客厅里,听得出来进去的脚步声不断,小半个时辰后,似乎是贺冶年大叫了一声:“他忘了我了……”病室那处猛的一静,之后便是抢天恸地的悲嚎。 姜放默然走出贺府,哭声已透过几重院子传出,门前小厮似乎带着树倒猢狲散的茫然,愣了半天才赶着替他牵过马来。 天气还真是暖和,姜放放纵缰绳提马缓行,心中被阳光烤成一团懒洋洋的炙热——明知是火烧般的难过,却又没有气力发作——姜放被无奈纠缠许久,抬起头,发现坐骑已将自己带过了双秋桥。兰亭巷前百废待兴,牌楼烧去,却改作了三层的花楼,工匠正细笔在梁枋上绘彩;一路翠顶竹蓬也恢复了旧观,将阳光映成了葱绿,照得行人都是面有菜色。 栖霞院的人远远便来相迎,栖霞闻讯连忙重新点了胭脂,新梳了头,才赶过来。 “怎么最近不见你的人?小合口可忙?”她从姜放身后抱住他坚实的后背,轻声道。 姜放望着窗外新竹,仍是无语。 “贺冶年病殁了?” 姜放浑身一颤,点了点头,“他早年也可称得上是万军中的大将,到头来却是遭皇帝猜忌冷落,郁抑成疾,抱憾而终。我与他也是一样,身不由己卷在朝廷纷争的漩涡里,现今这个世道,想做一名纯粹的武夫,也这么难么?” 栖霞的脸庞摩娑着他的背脊,叹气道:“切不可这么说。乱世才出豪杰,各人自有各人的天命。” “栖霞,”姜放转身揽住她道,“我生来便是武夫,并无经天纬地的资质,你告诉我,到哪一天,我这样的人才能一心一意,为战而战,心中没有半点愧疚遗憾?” 栖霞嗔道:“你怎么又有愧疚遗憾了?” “原先王爷征北时的爱将,也只剩刘思亥和我还在军中,说来却又各为其主,谁知道今后战场上会不会相见?你、我、主子爷每时每刻所想的,都是中原人自相残杀,就算我举手歼敌万众,立下不世战功,又有什么荣耀自豪?” “你啊!”栖霞掩上他的嘴,微笑道,“你也是四十岁的人了,何以还是这么想不开?人的性命会消亡,人的名誉会谤损,人的贞节会玷污,只有人的争斗永永远远不会停止。征战,因人的贪欲戾气而生,从来谈不到荣耀自豪,更没有愧疚遗憾。枉你从军多年,你刀下的亡魂听你这么说,岂不要抱怨死得冤屈?” “是我庸人自扰。”姜放笑道。 “知道就好了。”栖霞抿嘴笑,“今晚……”她道,“你留在这里么?” 她的嗓音正如此时春日里轻拂竹林的风声,微微的沙哑和浓郁的慵懒,让姜放不由自主地点头。 “我差个人去府上跟太太说一声。”栖霞整理衣襟,恋恋不舍地放开姜放的手吩咐门前小厮速去报个信,又叫小鬟捧着净手的水盆服侍姜放更衣,才不片刻,便有人急急向栖霞禀报,栖霞脸上欢娱顿失,转回来道:“府上人正满世界找你呢!宫里急召。” “是吗?”姜放跳起来佩上腰刀,一把抓住栖霞,“你不高兴了?” “还好。” 纵使难舍难分,却仍然还未到长厢斯守的时机,栖霞转开脸无奈地赌气。姜放将她的手紧紧一握,飞似的走了。 “冤家。”栖霞啐了一口。 “姜老爷怎么走了?”小丫头们围过来惶惶地问。 贺冶年一死,皇帝急召姜放进宫,想必京营总督的职位已非他莫属,这么一来便不能再兼着领侍卫的正差,从今往后常驻小合口,相见自然更难了些。 栖霞于是叹道:“姜老爷急着升官,等升了官这里就不得常来了。”她心里未免有些委屈——自己还在念叨不休,却只怕这种顾虑从未在姜放的心里闪过一闪。 姜放和辟邪此时都在为领侍卫大臣一职的人选绞尽脑汁,御前商量下来,仍只有姜放的副手郑璧德顺序升任。皇帝道:“此人的才干虽不足以与贺、姜两卿相提并论,但也中规中矩,这些年来没有出过错,就是他罢。” 心腹的人似乎还都太年轻,就算提拔上来,能否服众也难说得很,连辟邪在私下里也不禁叹道:“真是多事之秋。原打算贺冶年能替我们挡一阵子风,我们也好京营、宫内两头都抓住,现在看来指望别人都是靠不住。” 姜放道:“别人?郑璧德虽然才干平庸,却也是老王爷的旧部。主子爷指的自己人又是谁?” “这便是他的致命伤。除了你,我实在不愿意把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