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纪事(2) [54]
座小小孤岛之间,已有洪州水师的战船迎风艰难使来,在岛内结阵,先将一通箭射了过来,立时被大风阻了阻,未及近得东王水师战船,便落水如雨。 风刮得箭鼓也散漫起来,杜闵身披铠甲,立于露台,耳中只有烈风呼啸,竟没有听到半点鼓声,只见脚下五十只黑压压乌云般战船,毫无征兆地喷出一片火雨,借风势更是飘飞得远,顷刻横扫洪州水师阵列,洪舟大半延燃,向后退却不止。 “这是诱我军入围,不可轻动。”杜闵命道,“由他水门起碇。” 传令的副将就想将旗打下去,杜闵道:“这就日暮,恐军前看不清楚,这便举火吧。” “是。” 东王水师将官正待命追敌,见帅舰上火炬举过,知道杜闵不急于深入,眼睁睁看着洪舟退入小岛环绕之中。 一时水面白浪激涌,水怪吐出獠牙一般,一座狰狞水城自水底涌出,冲在最前的十几只东王桨船被拦腰斩断,围在堰中,片刻功夫便被水城挡得看不见了。 “哼。”杜闵冷笑,“命前方让出水道。楼船开炮。” 掣浪舰与两只楼船鼓风向前,这场水战的呐喊厮杀一直掩盖在飓风中,象是蓄力许久之后突然迸发出来的,就是这一声山湖同撼的炮鸣。洪州水师苦心扎筑的水寨城墙顿时灰飞烟灭,竹木崩飞,夹在风中漫天飘散。东王水师十数只苍船更在城墙上泼以桐油,一支火箭,便将湖水燃得尽赤。 沙船旋即自水城缺口杀入,与洪州水师交缠一处,矢石交下,柴火乱投。洪州水师秘密潜入少湖,未曾携带火炮重船,早东王水师重兵攻击,势不能支,殊死血战下,自水寨内夺路而出。 杜闵掣浪舰吃水将近十尺,唯恐胶浅而不敢掠近战场,便领了三十只沙船在外掩击,这当口却因高大,百多士卒倚船舷俯瞰攻敌,洪州小船近身即遭其犁沉,又难于仰攻,自是束手无策。而东王两只楼船仗行动迅即,辗转水面之上,自女墙后施射火箭利弩,更是见者披靡。 “不受降。”杜闵对副将道。 这嘱咐在那副将看来有些多余了——洪州士卒早养成了不可一世的傲气,即便战败,也是有条不紊层层退却,并无一舟一人慌乱投降。 丛丛烈火在小岛之内的水面安详自在地焚烧,通明半夜之后,便被暴雨浇熄。岛外的风浪已不容战船安稳停泊,杜闵所乘掣浪舰与两只楼船在底舱实以泥沙,不惧轻飘,此时都在岛外落帆下碇,其余小船便在洪州水军原来的巢穴中暂时栖身。东王士卒大雨中在各岛上肃清残敌,洪州人血战不止,杜闵如此掩杀肆虐,也被洪州人将战事拖到次日黎明。 清点战果后,副将来禀:“敌船击沉者二十一,俘获者十五……” “都是些小船,不必提他了。”杜闵道,“单说人吧。” “是。水战死伤敌军共有两千人,岛上另有两千五百敌军,俱被击毙或赶入水中沉溺。” “我军呢?” “沙船被焚者二,重创者一,桨船、苍船共损十一,水战死伤六百人,陆战处处遭伏,死伤一千二百人。” “那可不算大胜了。”杜闵的脸色有些难看。“可曾搜检到黑州的失银?” “十数岛翻个底朝天,不曾搜出银两来。” 杜闵握紧了腰间的佩刀,脸色更是阴沉。 那副将不免劝解道:“以臣看来能将其一网打尽,总算一喜。” “哼。”杜闵冷笑,“此处所屯有五千敌军,人人骁勇善战,埋伏在别水数月,无人察觉。既疑他劫走银两,此处又搜不到,可见是让人分散出去,那着伙人散布黑州的又不知更有多少。此战下来,这等结果,你说我当喜当忧?” 那副将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爷。”杜闵的亲随禀道,“湖面上来了一只自家的小船。” “这种时候?”杜闵一怔。 这天的黎明被狂风暴雨吹打得黯淡,那小船被戏弄在浪尖上,几是一路翻滚行来。 杜闵扶着船舷,惊道:“这么不要命的过来,难道出什么大事了?” 掣浪舰上水手都跑在船舷边上,待那小船驶近,抛了缆绳、钩杆出来,助那小船靠稳。 那船上一员东王家将顶着雨仰面大叫:“急事要禀王爷,给绳梯下来。” 他伸手抄住掣浪舰上抛来的绳梯,揉身攀上船舷,见杜闵已对面走来,单膝点地禀道:“王爷,那五十万……” “过来说话。”杜闵才听了个开头便大惊,却还能自持,避开众人,将那家将叫入船舱道,“银两如何了?” “非但银两全部丢失,护送银两的人马也去向不明。”那家将道,“臣出来之前已得知消息,押送银两的参将秦毅早将家眷送离黑州,定是监守自盗,携银两出逃了。” 杜闵急问:“倭人船上怎么说?” “尚未得到倭人船上半点消息。” “起碇,回黑州去。”杜闵豁然起身,对外大声命道。 秦毅在黑水为将已逾二十载,为人谨慎仔细,有时更显得过于战战兢兢,杜桓父子一直觉得此将没有过人的胆色,行事唯唯遵命,多年来逐步升迁,只算得上四平八稳。以杜闵看来,借他胆量,秦毅这种人既不敢也无心耍什么花样,将银两托付于他,最是稳妥。不料他吃了什么熊心豹胆,不惧东王缉捕追杀,犯下滔天大案潜逃。 ——难道是有人在幕后指使撑腰? 杜闵方寸尚未大乱,先想到了这一层。 “若当真是秦毅监守自盗,他能将家眷银两藏匿何处?”杜闵问身边的大将道,“前几日他在王府里对我道:盗银的人决非普通的强盗,这些天半点消息不透,没有一个人在外乱走,定是军纪严整的一路正经人马。说起来,对他也是一样。我东王府雄踞黑州,他竟敢在黑州指染我府中巨银,决非他自己财迷了心窍,不顾死活,一定是早盘算安排了家眷、银两的退路,我看第一次海岸失银,定也是秦毅与贼寇勾结,通风报信在先。不管秦毅究竟是哪边的人,受谁的指使犯下这等大案,他说的倒确实有理,看来咱们的对手来头不小啊。” “难道是洪王?”大将中有人道。 杜闵摇头,“洪王驻军水寨的地点,还是秦毅对我亲口揭穿。这里交战的,确实洪州水师无疑。他挑唆我们与洪王水师火拼在先,令洪州水师死伤近五千,便决非洪州人。恐怕我们这里与洪州水师鹬蚌相争,还有一股势力正在旁边看着哈哈笑呢。” 这句话说得在场大将都是后脊上凛凛然一阵寒意,面面相觑半晌,都不敢再往深处去想。 杜闵冷笑道:“怎么?你们觉得是朝廷暗中作祟?” “这个……”众将都觉不好回话,支支吾吾地道。 杜闵道:“这又如何?东王与朝廷暗斗了这么些年,就算是朝廷从中作梗又待如何?我们这棋已将第一步走了出去,此时欲罢不能,反正都要与他们斗个你死我活,不如就此开始吧。” 杜闵说这话时豪气干云,众将就算心里嘀咕,也不免由衷地叫一声好来。 大船一路颠簸赶回别水,杜闵改换陆路飞驰回府,尚未解胄,家将来报:“王爷,倭人接应银两的船找到了。” “找到了?”杜闵奇道,“怎么说?” “银两遭劫,却不见倭人船上消息,黑水大营中派了小船十只,在海面上寻找倭人船只,却见海中浮尸上百,倭人的船已被焚烬,昨夜开始刮风,将这些残骸吹得岸上都是。” 杜闵正在解罩甲的手愣在半空,额头上的细汗正被满腔无名怒火蒸腾得不见,屋内人们噤若寒蝉,眼见他脸色由青转白,都等着他大发雷霆。 杜闵却突然迸出一阵狂笑,额角上的青筋也随之迸了出来,看来异常癫狂。 内臣中有人连忙上前,赔笑道:“王爷,息怒……” 杜闵抽回手来,就是一记嘴巴。 “怒?我何怒之有?”他脸色顿时寒下来,倒比适才看来冷静了些,“都滚出去。” 众人如蒙大赦,低着头匆匆奔散,那家将也待出去,被杜闵叫住。 “将海岸边上的尸骸掩埋了。不得走漏半点消息。”杜闵道,“会知倭人在黑州的使者,质问他为何来交接银两的倭船不曾直接回国,反奔了通水关去?难道倭人朝廷竟与椎名沆瀣一气掠我城池不算,连区区五十万两白银也要费尽心机,巧取豪夺?无信无义,不可与之共谋。倘若椎名三日内不撤兵,那东王水师不但要扫平上岸的倭寇,更要发兵渡海,平了倭国全境。” 那家将打了个寒噤,道:“是。” 杜闵挥手将他驱出,房中不刻便只剩了杜闵一个人,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在不住颤抖,更觉懊丧,将甲胄解下,狠狠摔在地上。 连日来诸事不顺,固然令他觉得恼怒,然而他却知道,此时此刻,心中的惊恐远胜于愤怒懊恼。原来是蛰伏多年的洪古巨兽,趁自己一无所觉,一直不停的噬食自己的血肉,就待自己欲振翅飞脱时,这怪物便勃然露出了獠牙利爪。连秦毅这样庸庸碌碌为将二十年的人,也突然露出狰狞本色,在自己背后插了一刀,那身边还有多少人又是盘根错节与那暗中的势力纠缠在一处,这颗毒瘤滋生的蛊毒恐怕早浸透了黑州各条血脉经络。 自记事起,只要明确了敌手,杜闵便能逐一击败,逐一打倒,逐一置其于死地,可任凭他此生遭遇交手过的对手无数,却无一使他如此恐惧。东王兵多将广,此番竟无可施力之处。这样的对手远远旁观冷笑,又似乎无处不在,就如一张黑色的大网,笼罩牵制自己每一个举动。 杜闵身坐王廷之内,却恐这雕梁画栋将成牢笼,他不由暗叹,纵然中原皇帝内忧外患,正是自己划江而治,开朝创代的大好时机,可先机已失,处处受制于人,就算这次败得体无完肤,杜闵也不会觉得奇怪,他知道现在心里剩下的只是一点不服气,哪怕侥幸,也要将浑身解数用尽方罢。 因而次日传来西王退兵,转回龙门的消息,杜闵只是冷冷一笑,并无半点震惊。在东王群臣看来,小东王杜闵似乎预料到了大势已去,已无争胜的信念,更觉惶惑气馁。 七月初一段秉兵出川遒三州,得三州城内百姓焚香开城相迎,兵不血刃占领城池,使得已决定支援杜闵的白东楼慌忙将兵马调回龙门境内,夹击椎名寿康、令西王兵马乘机挺进中原的策略即告落空。杜闵迅速将秘密挺进寒州各要道的人马调回通水关,与椎名寿康决战。 闻得此信,分守东海道参将陆巡才松了口气。 “命前方人马就地休整一刻。”陆巡合上军报,命道,“行军就不必如此着急了。” 他手下游击将军徐志信道:“将军,取道黑水,抄断东王大军后路,本是事不宜迟,为何此时不进反驻?” 陆巡道:“东王退兵反扑通水关,看来决心料理了椎名,才会再做打算。” “正好!”徐志信叫道,“杜闵将兵马南移,咱们寒州人马杀入黑州,斩得他杜闵小儿的首级,岂不是一劳永逸?” “真正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少年郎。”陆巡不由微笑,“杜家是先皇钦封的亲王,这时全心全意调兵围剿倭寇,尽职尽责,你凭什么要斩他的首级?” “杜家狼子野心,将军不也是忧虑已久?”徐志信道,“末将先前侍奉巢州良涌亲王,在巢州就听说他杜家父子不太平。若将军没有为朝廷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