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纪事(2) [2]
联袂而来,成亲王才迎了出来,笑盈盈寒暄。 王举一样气宇轩昂,只是面上失了几分锐气,很少说话。众人也不敢揭他的短,敷衍几句便退在一边。良涌和成亲王归座,百官先齐齐叩头问安,才按品级各寻位子座了。 此处是成亲王的牡丹院,南北“夺霞”,“剪云”两座翠亭,盛宴铺张,席下歌俑无数,拥簇着一园富贵。成亲王点头示意,乐班先奏得胜之歌,百官举杯遥祝皇帝万岁,饮尽了才传席开宴。才刚筛了一遍酒,成亲王还不及开口,便有内臣凑过来说了几句话。 成亲王喜不自抑,道:“他果然来了!” 话音刚落,辟邪便领着小顺子悠然步入,向两位亲王磕了头,被成亲王搀起来。 “皇上肯放你出宫?” 辟邪笑道:“奴婢是替皇上来凑个趣儿。万岁爷原本预备下给巢州老王爷和大将军的赏赐,想到好端端的宴会,又是磕头又是谢恩的,怕扫了大家的兴致,就作罢了。老王爷和大将军明儿请宫里来,万岁爷还要和两位多亲近。” “是。”良涌和王举垂着手听了。 辟邪忙上前要给众人行礼,却被百官闪在一边,将他按在成亲王一席上。众人因他是皇帝最宠信的人,平时待人也和气,又加之受了他不少好处,都上前敬酒,闹哄哄围了一堆人。 小顺子见了道:“各位大人,奴婢的师傅病刚好,太医说了戒酒,各位大人包涵则个。” 辟邪皱眉道:“多嘴。” 成亲王笑盈盈将面前的酒杯授与辟邪,道:“既如此,小王代大伙儿敬一杯。” “恭敬不如从命。这杯也祝太后、万岁爷福寿绵长,江山永享。”辟邪接过来饮了,夕阳似火,正照得他双唇啖血般鲜红,眸子里流转的,也是玫瑰色的目光,似有妖邪附身,丽色异常。成亲王一边静静看着,冷不丁一记寒战,总算众人轰然共祝,才转过神来,连连击掌。乐声再起,顿时仆人内臣川流不息,一片觥筹交错。 成亲王和良涌都是作乐惯的人,此时听席下文臣以牡丹联诗作对,少不了凑趣,反倒冷落了王举。辟邪因笑道:“大将军启程吉日可定了?” 王举自重身份,为人清古,不屑与内臣结交,故而板着脸,道:“只要皇上一声令下,为臣的即刻赶赴前线。小公公总在皇上身边伺候,应该知道得比我清楚。” “这倒也是。”辟邪也不生气,“大将军此次又多领乐州新军十万,军务劳顿,皇上言及此事,也十分牵挂,言道:倾朝廷所有,助将军功成。看来这满朝的大将,只要是大将军看得上眼的,皇上都准大将军携其北行。不知大将军看这朝中,哪位才能为大将军分忧一二?” 皇帝为遣副将,一直拿不定主意,先前王举面圣,皇帝除了宽慰一番,实在懒得和他多言,现在想起来,才叫辟邪问问王举的意思。 不料王举道:“老臣一把岁数,披肝沥胆,军中独断惯了,这些皇上身边的京官只怕受不了老臣的脾气。小公公回禀皇上知道,老臣只管将一腔热血洒在关外,不叫匈奴掠得寸土,以报皇恩。” 辟邪笑道:“保存疆土是一件,保存三十万将士也是一件……”正说到这里,一朵银粉牡丹扑地落在他的怀中。 众人大笑道:“原来这个酒令行到辟邪公公。” 隔席一位头簪红牡丹的文臣当即吟道:“琼葩到底羞色艳,国色原来不染尘。昨夜月明浑似水,只疑瑶岛集仙真。”又叹道:“辟邪公公人清似冰雪,恰如这白牡丹的精神。” 席上礼部郎中杜豫笑道:“此比有错。你道小公公似这白牡丹,其实不然。” 众人奇道:“你说呢?” 杜豫道:“只是这牡丹似公公耳。” 辟邪怔了一怔,忽而放声大笑,“多承美言。” 成亲王道:“这个酒令要簪花于帽上,然后或诗、或赋、或歌、或舞,再见那牡丹掷到谁身上,将那人与这花一比,才算完了。”说着拿起花要插在辟邪帽上。 辟邪忙接过花来,笑道:“这酒令着实风雅。但奴婢不比各位大人,没念过几年书,诗赋歌舞都不会,不如变个戏法,各位大人看了笑一笑就饶了我吧。”他拈住花茎,内力暗透,才在花上轻吹了一口气。便见白牡丹的重重叠叠百多枚花瓣片片飞落,飘飘洒洒飞向席间,沾人襟前,拂拭留香。 众人目瞪口呆了一会儿,才想起叫好来。成亲王见此辉煌火烛之下,素白的落英美景,也是感慨,却听王举对良涌低声道:“此乃妖邪,皇上宠信这样的人,并非吉兆。” 成亲王不由大怒,口中却笑道:“这个不算,这个不算。” 辟邪为难道:“奴婢再也不会了。” “你师傅七宝太监歌舞皆精,我还记得七宝太监多年前持剑起舞,洒脱绝世。你定会上一手。” 辟邪笑道:“王爷既然这么说,奴婢倒想起来了。这舞奴婢是不会的,曲子倒还记得。请王爷赐琵琶一柄。” 众人见他持了琵琶端坐园中,都停下手中杯箸,屏气凝神看过来。 辟邪调定琴弦,道:“说起来此乃武曲,正应了景儿,奴婢献丑,为老王爷和大将军一壮军威。不过奴婢指法生疏,但求哪位击鼓相和。” 霍炎风流不羁,好为人前,当即从席中出来,道:“我来。” 辟邪见是他,道声“好”,轻击琴首,泼雨般长轮琴弦,鼓声轻细相和,似乎远山尽头的金鼓骑师奔涌,隐隐引人忧虑,此时琵琶转调放肆大作,百万铁骑扑面而来,鼓声摧残,万众奔走呼号,妻离子散的哀伤,国破家亡的愤恨,令人血脉贲张,双拳紧握,只想奋身杀伐。俄而无声,渐渐似有妃子离别的婉转悲泣,湘水飘雨般泣泣噎噎,绕指尤柔。 众人皆有悲色,只觉肝肠寸断,去意留连。霍炎强忍悲戚,却听辟邪连煞三声,割袍而去般的决断振奋,霍炎一吓之下咬破下唇,犹如剜出心肝的疼痛,顿时精神凛肃,鼓声又起。琵琶与鼓声磅礴飞坠,轰然声动天地,金鼓乱作、刀剑相击、人马纵横,如雷如霆。辟邪神情不动,只在唇边透出一抹锋利冷笑,霍炎却已觉身周杀意陡升,气势冷洌,不由悚然心惊,操鼓颤栗,渐渐落在下风,只有琵琶肆虐妄为,穿云而出的长轮高到颠峰,拟作凄凉胡笳,又顿时被金骑践踏无声。 所谓“单于蹂践死,胡骑溃泄崩”。单于伊次厥脱逃被杀,匈奴父子沙场上相抱而死,中原蹄下血肉翻飞,十七年前塞外漫天烟尘犹在眼前。王举瞠目欲裂,豁然而起,衣袍撕裂尚不自知。 此时突然琴弦峥嵘崩断,仿佛长剑在空中挥过,不知是否斩得敌首,便嘎然而止。满座失色,肝胆俱裂,相顾涕泪无从。满园花雨潇潇而下,摧尽繁华颜色。霍炎弃下鼓槌,掩面归席。 辟邪起身笑道:“王爷,对不住,弄断了琴弦。可这花儿凋零却与奴婢不相干。” 成亲王半晌才道:“与你不相干。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果真是好曲。” 百官皆抚掌称妙,这方彩声大作。辟邪将仆人奉来的牡丹随便掷了,敷衍了几句才算作罢。 王举道:“若非经历战事,如何知道此曲的慷慨激昂?小公公奏得好啊。” 辟邪笑道:“奴婢和师傅学来的,不过觉得好听罢了,哪里知道其中寓意。” “也罢了。”王举点头,“十几年前大战时,你却还不知在什么地方。” “是,大将军说得是。”辟邪恭恭敬敬地道。 夜色已深,通臂大烛燃去大半,百官又敬了两位亲王和王举一杯,渐渐散去。辟邪告辞出来,小顺子道:“师傅今天可吓死我了。师傅弹那琵琶时,我还以为师傅要杀人了呢。” 辟邪冷笑道:“我今夜确实想杀人。你可不要惹我生气。” 小顺子闭紧嘴不住点头。 “辟邪公公留步。”王府里奔出来一个内臣道,“王爷请公公稍留片刻。” 辟邪道:“是。不知什么要紧事?” “王爷问,宫门已经关了,公公宫外可有住处?” “奴婢大师哥今日不当值,在家住,奴婢正要去叨扰他。” “这便不必了。”两人身后轻车停驻,伴当打起帘子,成亲王在内端坐,笑道,“上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辟邪道:“王爷操劳了一天,勿以奴婢为意,早些休息才好。” “上来吧。”成亲王道,“我不累,就是今晚要去。” 辟邪无奈,在他身边坐了,小顺子随侍车后。外面放下帘子,车内只有成亲王与他两人,辟邪垂下双目,端正神色肃然正坐。成亲王看了看他,欲言又止,车内似乎渐渐热起来,成亲王掀开旁边的车帘,向外打量着夜色。“今儿还高兴么?”成亲王漫声问道。 “王爷府上肴馔俱美,歌舞皆佳,自然高兴。” “那就好。你道我这么操持,是为了让谁尽兴?” 辟邪道:“老王爷和大将军尽兴而归,王爷没白辛苦。” “我看王举就板着脸惹人厌,若不是你一曲琵琶,他连眼皮也不会动一下。” “王爷,到了。”伴当停了车,过来道。 成亲王面上微有失望之色,“这么快?” 原来马车已过了慕冬桥,眼前是秉环路内的一带精致雅舍。成亲王搭着辟邪的手下车,顺势攥在手里不放,命人上前叩门。内里一位老仆,颤悠悠迎了众人进去。辟邪想挣脱成亲王的手,不料让他握得更紧,身上已是一身冷汗。 成亲王故作不知,对老仆道:“叫你家姑娘出来。说是老爷家来了。”一面将辟邪拽过二门。 但见眼前庭院清幽,靠墙的翠竹,一地的青草在月光下泛着水色的银辉。厢房里步出的华衣少妇也水灵灵柔似月色。 “给六爷请安。”海琳福了福。 “怎么搬在这儿了?”辟邪明知故问。 成亲王笑道:“小王赎了她出来,连这宅子都送与你。这儿离王府不远,你什么时候不当值便住这边,我找你下棋。” “王爷,这万万使不得。”辟邪忙着推辞。 “难道你不喜欢海琳?”成亲王问。 辟邪笑道:“不瞒王爷说,奴婢确实是喜欢的。” “那么你不喜欢我……亲自为你挑的宅子?” “也是喜欢得了不得。” “那么便收下。”成亲王回头对海琳道,“糊涂的姑娘,现在还叫六爷?快服侍你老爷屋里坐。” “王爷!”辟邪稍稍提高了声音,“不是奴婢给脸不要脸,只是侍奉在大内里的人总要多担小心……” 成亲王不悦道:“我并不求你回报,只要你高兴,我便高兴了。只要能常常……”突觉辟邪瘦细的手掌一紧,仿佛喜从天降,讶然望着辟邪说不出话来。眼前一花,辟邪指间已多了一枚黑绫飞镖,蓝汪汪的利刃还在散发杀气。 成亲王抽了口冷气,已想不到呼救,辟邪将他和海琳都拉在自己身边,环视四面墙头,笑道:“一击未中,还是全身而退的好。眼看明月照人,良宵苦短,几位如欲再战,不如趁早。” 有人咯咯直笑,蹲在墙头,持剑望下来道:“你一个小太监说什么良宵苦短,笑掉了我的大牙。” 辟邪向他招手道:“不如这里来笑。” 那人不见半点征兆,已闪下墙头,人剑似一条出水青鲤,猛地弹到三人眼前。成亲王见雪亮的剑锋刺来,更是大惊,未及呼救,却见辟邪手指拂了拂,手中飞镖打断那人的门牙,从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