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神慧(上) [32]
他低下头:“陛下,阿榕陪在公子身边。怎么会寂寞?当年奴才不过是寺庙前的一个弃儿,是公子捡回来,抚养阿榕长大,教导阿榕读书做人。公子比奴才大不了几岁。但是,阿榕视公子为父。”
“有你在,朕也放心了。”我叹息一声。
转身见王珏站在我的身后,他悠悠的说:“陛下,如果是圣人,大概可以忘记哀痛,如果是最卑劣的人,也许可以不顾伤痛。情之所钟,正是我辈。”
情有所钟,正是我辈。我也明白,只是。离恨恰似春草,更行更远更深。
那个冬天,真是长夜漫漫。我常整晚开着眼,想到览的音容笑貌。心痛到我无法呼吸。
偶尔,翻到以前他出巡外地,给我写的信。手指描画过他清雅的笔迹,读着那温柔的絮语。面前一片模糊。
有次清晨,整理他的旧箱。居然,看到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我小时候丢弃的玩具。还有一叠厚厚的我童年的习字贴,上面有他用朱笔圈过的痕迹。朱砂红,鲜如昨日。我再不忍心打开他的其他箱子。此日,我从东宫一直哭到了早朝的大殿门口。
独眠孤卺,不胜寒冷。取出他惯穿的一件贴身白衫,才发现早就旧的失去了光泽。览总是那样的节俭,一件布衣都要穿上三年。我念叨着他的名字,反复将旧衣在我的脸上擦来擦去,可那暖不了我。
我想他,有时候甚至恨起他来。恨他对我的无微不至的宠爱,恨他离开了我,连梦里都不来与我相见。梦不到他,我还是在想他。常常是唤着他的名字醒来,满脸的泪湿了枕头。
新年,正月十五。我又是那样在雨夜中醒来。听那更漏一点一滴。雨更多泪不少。
雨湿寒梢,泪染龙袍,不肯相饶。共隔着一树梧桐直滴到晓。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王览辞世的次年四月,我生下了一个男孩,竹珈。
他在我腹中的时候,几乎是安静而乖巧的。但出生的时候,难产却折磨得我死去活来。分娩的剧痛撕心裂肺,那是炼狱里水火交融的煎熬。疼得我实在受不住的时候,我情不自禁的叫着:“览,览,救我,救我。”等从昏迷中明白过来,又一次感受到刀绞的刺痛,我才想起,他是不能再回来救我了。
当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进入我的耳朵的时候,有人说:“是个皇子。”我这才如释重负,精疲力竭的睡去了。我梦见,自己站在荒原之上,许多孤魂野鬼或是狞笑,或是呜咽着,在空气中环绕着我。我大声的说:“退下,我是皇帝,我是天子。”我直喊到嗓子生疼。朦胧中有个白衣人走来,倒给我水喝,我的眼睛看到的,却是浑沌的影像,我问他:“览,是你吗?”他好像是答应了,又伸给我一双温软的手。我攥住他的手,才安心下来。
过了不知多久,我醒来了。看到头顶上方的明黄锦帐,才明白自己又回到了现实。可是,昏黄的灯光下,确实有个白衣人伏在我的床边,似是在打盹。我转了一下僵硬的脖子,那人身体一震,立刻清醒。
“陛下醒了吗?”面前有一张还未定型的少年的清丽无尘的脸,皎洁雅致,纯如百合之玉蕊。
“远薰?你怎么在这里?”我问。
他的脸红了:“是韦姑姑叫臣来的。陛下,昏迷了都三天了。”他虽然没有说破。但我想,那双手原来是这个孩子的。
“陛下醒了,臣去叫韦娘。”他说着,就离开了。望着他白衣飘飘的背影,我暗自决定: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会永远庇护这个少年,因为他在我最困境的时候,伸给了我他温暖的手。
韦娘惊喜交加的走到我的床前:“陛下,谢天谢地,果然是神仙显灵了。”
我笑了笑:“你这么说,是为我去佛前许愿祝祷了?”
韦娘一愣,说:“这是……”她停了停:“陛下,自然是吉人天相。”我看她有隐衷,但牵挂着我的孩子,也就不加思量了。
“快点让我看看竹珈。”我迫不及待的说。韦娘扶着我靠着被褥,齐洁笑盈盈的抱着一个金色的襁褓过来。
我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婴孩。他胖乎乎的,闭合眼睛,睡得酣甜。他的眼睛很长,一条弧线向上微挑。他真的好像他的父亲。
此话韦娘自然不会提起,怕又惹我伤怀。她只是温柔的说:“陛下,我这一辈子还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小孩呢。”
我问她:“竹珈怎么那么红呢。人家不是说,孩子白白胖胖的才好。他怎么浑身上下,粉嘟嘟的?”
韦娘噗哧一笑:“陛下到底是初为人母。婴孩嘛,生下来若是白的,长大了,就肤色黑。如果是红的,长大了就肤色白。我看这孩子,来日必定肤色玉濯。”
我把他小心翼翼的接过来。把他贴近自己的面孔,用我的鼻尖去顶了一下他的小小的鼻子。他张开花苞般的小嘴,似乎打了个呵欠。虽然闭着眼,却露出了一个憨态可掬的笑。我觉得,有一股清泉滋润了我快干涸的心田,一朵洁白的莲花破水而开。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当人们辛苦的就要万念俱灰的时候,苍天又会在别处,给他们打开了新的出口。
有了竹珈,我开始充实起来。第二天,我召见了我过去的侍女阿松。她刚刚产子,却给我上书,要求入宫服侍我的婴儿。我了解她的品性,加上他们夫妇都是我和览面前的老人了。要选乳母,也没有比她更加合适的人选。
出现在我面前的她,还是那么俏丽。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面庞显得丰腴而满足。韦娘语重心长的对她说:“虽说皇子自有天性,但你的担子也不轻。”
阿松垂下眼皮,说:“姑姑说的话,我时刻记着。”
竹珈一天天长大,他越来越漂亮。他生来就不爱哭,见人就笑。五六个月时,就神采粹然,人见人爱,我只要半天不见到他,就怅然若失。
竹珈五个月的时候,王览的叔父,新任的尚书令王琪就联合太师何规上表,要求正式封竹珈为皇太子。他们要求的做法,是史无前例的。因为我朝开国以来,就是元后嫡子,最早也要到四五岁才封为储君。我任命王琪,并不算抬高王氏。王琪的资格,名声,文才,享誉多年。只是他的第一道表章却使我为难。考虑了一夜,我终于准了。
这年的十月,竹珈在乳母的怀抱中登上了高台。台下朝官云集,庄严肃穆。御林军铁马金戈,全副武装。我从阿松的怀抱接过他。这孩子胆子真大,张大了黑亮的凤眼,仿佛生而知之一般镇定,看着台下成千上万的人
我的心里,很为他骄傲。我抱着他,把他高高的举起来。“万岁”的声音,响彻云霄。
皇太子的名位既定,我的年纪轻,可他却太幼小。我不得不为他扶植力量。王览遗愿要我不要加恩王家,但王氏却是竹珈唯一可以倚仗的华族了。此种情况下,我决定,加览的叔父尚书令王琪为司空,他的长子王祥为户部尚书,次子王鲲为工部尚书。我在上书房,先对几位重臣说了此事。
览去世后,华鉴容已为仆射宰相,兼任吏部与兵部尚书。众人不禁都把目光投射向他。他的面上,阴晴不定,神色如迷。最后,却低头不语。只是用官靴碾着自己在地上的影子。
太师何规犹如老僧入定,也不发言。大将军宋舟沉吟片刻,低沉的声音说:“陛下,如此加恩王氏,似有不妥。王琪大人固然清正严明,但两子才干不足。一日授予王家三个重要官职,难免天下侧目。”
我微笑着摇头:“宋大人,朕所授的,并非军职,不过是文官而已。文臣中的机要,并不在户部,工部。王氏世代显贵,子弟平流进取,坐至公卿。反而是当代,相王在位,一贯压制王氏。今日,太子尚在襁褓。朕孤儿寡母,难道要朕去相信外姓人吗?”
上书房内鸦雀无声。不一会儿 ,有个干瘦的中年男子给我直挺挺的跪下了,我一看,是新的吏部侍郎张石峻。他大声说:“陛下,难道说王氏就不是外姓?陛下此举,有违相王的一片苦心。开了这个头,外戚大患不是又回来了吗?陛下,顾念相王,太子,也不可意气用事。”
我沉默片刻,说:“你到底有没有人臣之礼?今日的事,朕已经决定。情况每天都在变化,相王在,可以不抬王氏,相王不在,不得不提高王氏,朕自有道理,诸公不必再议了,都跪安吧。”
当华鉴容要走出去时,我叫住了他:“华鉴容,你留下。”
他站住了,我困乏的托着腮。好像我已经有很久没有单独召见他了。我一抬头,却看见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温和的望着我。“陛下。”他轻轻唤我。他的脸迎着天窗射入的日光,额角上有一个细小的白色月牙形疤痕。我的眼皮跳动了一下,我以为他的伤已经好了。却还是,在他的天赐无瑕的脸上,留有了些微的痕迹。
我说:“朕想要你担任太子少傅,这也是相王生前的意思。明日起,你就可以去东宫看望太子。希望你不要辜负朕和相王。”
他伸展广袖,深深一揖。我们两人相对无言。
再多的爱恨情仇,其实都是脆弱的纠葛。终有一天,会随着时间的长河而淡去。那心灵的难解之结,何必要去打开呢?
竹珈叫我第一声:“娘。”的时候,我笑着流下了眼泪。他天庭饱满,口角眉梢秀气非凡。“认得我是娘吗?世上最重要的,就是你了,我的宝贝。”我把摇摇晃晃朝我走过来的竹珈搂住。他的皮肤鲜嫩的像个生梨,我一时兴起,伴着鬼脸,作势要咬他。他也不避,反而给我逗得“咯咯”的笑。我索性坐在地上,把他用我的缎子裙裾包起来。虽然黑色的丧服还是引发了我的愁绪,但竹珈不停的叫我“娘”,“娘”,却把我的酸楚减低了一大半。
“娘”是他说的第一个字,后来,他会说“韦婆婆”,“松姑”,“伯伯”,有一天,他竟然对陪在我身边聊天的周远薰叫了一声:“周郎。”周远薰自由出入内宫,他这孩子异常简单温顺,即使和他在一起说说话,都可以解闷。韦娘因为他是同乡,和她一样歌舞人出身,倒也喜爱他。满宫上下渐渐的巴结起他来,都叫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周郎。”没有想到叫竹珈也学了去。我是问心无愧的,自然也就不会有尴尬。
奇怪的是,除了我。竹珈最喜欢的人,却是被定为“太子少傅”的华鉴容。竹珈每次见了华,即使自己已经学会走路,还是撒娇似的伸出莲藕一样的手臂,奶声奶气对华鉴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