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磐寺 [17]
******
“你知道知了的叫声表示什么吗?”
“不知。”
“你知道蝴蝶儿成蛹前是什么模样儿吗?”
“不知。”
“你知道金龟子什么时候吸露水吗?”
“嗯……不知。”
“真笨,不跟你玩了。”
无衣阁外传来了庄中稚子们的争吵声,端木林峰心绪不宁放下窗户,把一切声息都隔绝在外。整整三天了,父亲消失得无影无踪,大雨也滂沱了几天几夜……父亲,会不会已不在人世了?他的心忽地纠成了一团。
“哇……”大哭声钻入了无衣阁中,“我要跟你玩,你别不睬我……”
端木林峰“啪”推开椅子,站起来启户大吼一声:“吵什么,都回家玩去。”
外面声息噤若寒蝉,片刻后脚步声噼避啪啪啪地远去,边跑边还传来低低地争执声。
这种孩童的一问一答是端木山庄的传统,商人眼色利落口齿灵便乃是根本。于是每个端木子弟自孩提时期,大人们便有意识地让他们问答之间比输赢,谁问倒了谁,谁答对得多,俨然是庄中的孩子王。当然提问不能漫无边际的,需有命题,花鸟草虫,严冬酷暑,都有个界定在里面。今天那两个孩子显然是围绕着“虫”来争辨的……好不容易天放晴了,他们出来刚玩了个头儿,就被端木林峰一声大吼吓得远远地跑了开去。
“知道竹叶青咬人之后,几步倒吗?”曾经的童稚,端木林峰也曾玩过此类游戏,那天他们界定是“蛇”。
“半柱香。”十一弟端木秀峰总是思维敏捷。
“那么眼睛蛇呢?”端木林峰不死心地追问。
“五步倒。”灵秀的少年懒懒一笑。
“什么时候的蛇儿最毒?”端木林峰改变了问话方向。
“蜇居了一冬,在蝥动刹那的蛇儿最毒。”端木秀峰的眸光一闪。
是啊,蜇居得越久,它的攻势也是最毒的。蛇如此,人何尝不是如此?而山庄中确实是安静太久了……
“五爷,五爷……”狂叫声远远传来,大呼小叫伴随着庄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何事?”端木林峰不自禁跳起身来,疾步出了无衣阁,一把抓住来者的胸前衣襟,“我父亲找到了?”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在抖。
“是……是……”庄客的脸惊得雪白。
“在哪里?怎么那么多天都不回家。”
“在……就在庄外,青林湖边……”
“青林湖边!”端木林峰喃喃自语,放开庄客的前衫,脚步一阵踉跄。
“是的,在那儿躺着,估计此刻庄主爷,德沛老爷等都已赶过去了。”
“躺着!”端木林峰忽地一声长啸,纵身出了无衣阁。
躺着!躺着!父亲是“躺”在青林湖边的。急速地掠过幽巷、古井、祠堂、月沼、山庄大门……青林湖畔一片阔朗,影影绰绰的人群围在那里,窃窃低语有声无声地漫入他的耳中。
“父亲!”端木林峰忽然跪倒在地,再也无力奔跑,从让开的人群甬道中漆行向前,终于看到了被白布盖住的人形。
他两眼一黑,便人事不知了。好书尽在www.cmfu.com
正文 第十六章节 退思
(起8E点8E中8E文8E网更新时间:2006-1-5 21:50:00 本章字数:5003)
端木山庄一个早晨便染上了白——白麻的世界。名震整个南直隶的武学世家,二月红事四月白事。三月初,八叔婆的狸奴被钉死在山庄大门的内墙上,三月十五月圆之夜,看庄的狗亦死在这里,同样的竹箭,同样的一箭贯喉。四月十五,庄主端木华堂的长子端木德清失踪了三天,至四月十八早晨从大雨甫歇的青林湖中浮出了他的尸身。
祠堂下挂着白绫。
端木华堂缓缓合上棺盖。棺木倒是好料,原属端木一族里最年老的长者——端木华堂的叔公。楠木料子,上好的寿材,却是白发人让与黑发人。
端木华堂的斑指扣在棺盖上。端木德清整个尸身被湖水泡得肿胀,脸早就失去了原形,浮浮的耸拉在面骨两侧,看不出他临死前的表情。但端木华堂还是在长子的咽喉处发现了细小的针点,显是被梅花针之类的细小喂毒暗器一针命中而致全身麻痹后,再被人推入青林湖中。
端木华堂鹰隼般的目光掠过祠堂内的众人,端木林峰整个人呆若木鸡跪在棺前,一言不发,泪流满面也不去擦拭一下;德清的两房妻妾傅氏、莫氏呜呜咽咽地哭泣;旁边德字辈,峰字辈的儿孙们默默坐于一旁宛若泥塑木雕。端木华堂忽地升起力不从心之感,这端木弟子众多,却无一个人能与他并肩站在一起……往日,一遇事儿,只有林峰能够论些长短,端木德清观颜察色审时度势的旁敲侧击几句。而今,他们中一个失魂落魄痛哭在地,一个冷冰冰的躺于棺木之中。其他的儿孙们呢,他们早已习惯于“请庄主爷示下”了。
“哭什么?”端木华堂恶狠狠地对端木林峰说,“我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没哭呢,你有什么好哭的?打起精神找出仇家,要为父报仇。”
端木林峰别转了脸,用袖子擦了把脸,犟声道:“你死爹时难道不曾哭过?”
“卟哧”一声,有人笑出声来。
端木华堂目光一转,狠狠盯住端木十二,“怎么你大伯死了,你如此高兴?”
端木十二忙眼观鼻,鼻观心,不再言语了。
端木华堂缓缓收回了目光,望着端木林峰道:“好!好!这是你在祖宗祠堂里说的话,你顶撞的好……”他的语声一寒,“我的爹,也就是你的太公死时,是寿终正寝!是风光大葬!因为我这个儿子有出息,所以他老人家得享天年。我有资格在他灵前哭!你呢,德清死于非命!你还有什么资格在灵前悲泣?让自己父亲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你还有什么资格做少庄主。”
“那么你呢?你让自己儿子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你还有什么资格做庄主?”端木林峰在灵前一叩首道:“父亲,儿子不孝,情愿随你去了,侍奉膝下,以免父亲在枉死城中受苦。”说毕,忽地抽出随身佩带着的短剑,回身疾刺自己颈脖。
“啪”的一声打掉他的短剑,端木华堂扶案急喘,心中不免懊悔自己刚才话说重了。端木林峰此举恐怕是自己当众驳斥他“有什么资格做少庄主”,伤心受辱下才做此举动。
本哀哀痛哭的傅氏听见短剑落地的响动后,才醒过神来,忙扑上去死命搂住林峰道:“我儿……你要逼死你娘吗?啊……”
“父亲……父亲……”端木林峰再也忍受不住,伏地饮泣起来。
一时满堂哭成一团,德沛德湛等俱站起身来,纷纷劝解端木华堂爷孙俩。
“爷……”清柔低缓的声音忽地传入祠堂内。
整个祠堂为之一静,大多数人迟疑地转过头去,齐齐望着祠堂大门。素色的绫罗,银器制成的发饰,叶绮绣静静站在祠堂门槛外。
一时之间,整个祠堂静得鸦雀无闻。连低低哭泣的傅、莫二氏也住声呆然地望着她。是了,做为庄主夫人,她理该入祠堂为“儿子”端木德清上香焚礼的。而且在场的端木子弟如果不失礼数的话,都应称她一声“娘”或者“奶奶”,然后互道“节哀”等。但是她的年纪,做林峰媳妇还差不多,还有她曾经的身份……祠堂里一阵尴尬的静默。
“奶奶……”端木十二率先开口了,拖着长声。“奶奶,怎么办呢?”他朝着已故的华堂正配夫人孟氏牌位道:“又来了位奶奶,我们该如何是好?还有啊,奶奶!自从这个奶奶来了后,我们庄里死猫死狗,现在您的长子……十二的大伯父又死了……奶奶,我真得好害怕啊。”端木十二也伏地大哭,有声无泪,惊天动地。
嚎啕哭声中,其余端木族人都极缓地舒了口气,神态各异;叶绮绣脸色微微发白,低下头去立于祠堂外;端木华堂站在帷幕深处,不见他的容色,轻轻用手一拍棺木道:“绮绣,你暂且回去罢,不要进祠堂了。”
叶绮绣低声福礼道:“是。”便姗姗去了。
望着她的背影,众人皆默默吐出一口气。端木十二也渐次住声,却还时不时袖拭两颊,仿佛不胜悲怆。
“好了,十二。你不用哭你奶奶了……她死的时候,你看你并不曾哭得这么伤心……站起身来,听我说话。”端木华堂站到了堂前。
“自今日起,取消值宿。”端木华堂背伏着双手,脸向祠堂外,众人这才发现他的眼眸也微有潮意,却同时又泛着沉舟侧畔、病树之前般的从容,镇定,决忍之意。“庄内所有男丁轮流在家中夜值,峰字辈逢单日,德字辈逢双日依次轮留,重申:夜值之人不得喝酒,更不能偷着睡觉。只在各宅外厅打坐,一遇声响,放出响箭,知会各宅人等,更不能私自追踪敌人,须得三人以上结伴方可!若左近没有人,宁可让对方跑掉也不可掉以轻心。敌在暗我在明,对方暗器功夫厉害,我们防不胜防。”
“所有端木子弟都责无旁贷,林峰丧父之痛,酌情度之,这几日必是无心庄务。所以丧事等庄内细务有德沛暂摄,而庄外等一应交际,重整茶业,追凶辑恶就由我自己过问。另外,我将遣人叫秀峰回来,做我左右手,他自小就跟我一起游冶江湖,对各路门派武功暗器甚有心得,是可倚重之人。林峰……你看如何?”端木华堂放低声音问询。
“孙子并无异议。”端木林峰道。
“那么十二、老七你们两个呢?”端木华堂忽地问询端木十二与端木霜峰。
从端木华堂提到要让端木秀峰回来的那一刻起就在用手猛抠椅背的端木十二,似乎不防护林华堂会忽然指着自己名字问询,“哼”了一声后,他与端木霜峰交汇了一下眼神,端木霜峰低声含糊一声“爷爷做主就是”,他亦闷声道:“爷爷不是说了么,所有端木子弟责无旁贷,十二哪敢有他言?只是……我要替五哥问一句:什么叫爷爷的左右手?除了少庄主,谁还有资格做爷爷的左右手?”
“凡是端木子弟,都有资格做庄主的左右手,也有资格做将来庄主的左右手,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端木华堂一声喝斥道:“你若有心替林峰代诘于我,不如多用点心思,思考着如何做好你五哥的左右手罢!好了,都各行其责去罢!德沛,等会儿你去告诉横塘,让她午饭后到我崇本堂来一下。”
“是。”
布置完一切后,端木华堂才在长子灵前举香,轻轻念祷:“德清,德清……”
******
扬鞭,挥洒,踏过恒河沙。
山回,路转,何处英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