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前夫一台戏 [25]
从这些郎中大夫或含蓄或委婉或直白或絮叨的掂量陈述中,我晓得了一件事——病入膏肓,回天乏力,唯有备好棺材后事,坐等死光光。
不晓得昏天黑地过了多少日子,或许很长,长得像六王爷口中的“不日”一般长,或许极短,短得像宋席远同我的露水姻缘一般短。我只知道如今不畏黑夜,只恐日出,每日太阳一升起,便有下人来报丧。
第一日,小在去了。第二日,小姨娘去了。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几位姨娘舍不得小姨娘一人在地下一缺三找不到牌搭子,也相继去了……快得叫人来不及悲伤,没有真切感。
棺木家中早便备好的,一等一的金丝楠木,沈家的墓穴也是早便挖好的,很大很大,早年我娘过去时,我爹爹曾带我入陵看过,高穹寒底,沈家历代棺木皆葬于其内,爹爹说过:“沈家人生同屋,死同穴。”
我披麻戴孝却不能为弟弟和姨娘们哭丧送别,只能气若游丝地躺在床榻上半醒半梦,梦里光怪陆离,偶或醒来,每次睁眼,瞧见的皆是不同的大夫,绿莺总是立在一旁默默垂泪无语,展越若见我清醒,往往见缝插针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沈小姐再撑一撑,六王爷马上就回来了!”
我未免疑惑,“不日”和“马上”有什么区别吗?
31.祭头七?子之父?
“妙妙姐,帮扎风筝好不好?帮扎风筝,就去摘树上的银杏果给。”小弟弟撅着圆润润的嘴站在月洞门边,手里拿着零零散散的竹签和七彩的纸,满眼期盼,被亮的星星般叫人不能拒绝。身后园中小姨娘却伸手召唤:“来来来,妙儿,帮小姨娘摸牌,们都不会打麻将的人手气好。今日连输三轮,来替转转运。”站在园中时左右为难,急得身汗津津,滴汗似乎还顺着睫毛落进眼眶里,抬手去揉,揉半晌睁开眼,却哪里还有小在,更莫小姨娘,入眼的是帘纱帐,刀日头斜斜射进屋来,穿过帐子照得浑身发热,原来是做梦。擦擦颈上的虚汗,揭开薄被,旁绿莺见动作,赶忙撩帐子挂起来,“小姐醒?”边就要伸手来扶,冲摆摆手,自己坐起来。看看窗外,日头高悬,估摸着应是晌午时分,今日觉醒来倒觉着有几分神清气爽通体舒泰,是多日不曾有过的,时间心情也跟着并好起来,过去喝药总要讨价还价喝半倒半,现下绿莺端来的药汤眼也不眨便囫囵咽下去,近日里灌些又黑又苦的药汁,灌得如今口味重得很,喝水喝茶倒嫌滋味太淡不能适应。绿莺丫头双好好的眼如今肿得核桃般,殷殷盯着看,“小姐身上觉得可还好?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么大碗药吞下去哪还吃得下其他东西?陪到院子里走走吧。”搁空药碗,披衣起身,面为自己么长句话居然中间不带次咳嗽而满足不已,转头问绿莺,“今日不晓得初几?”“今日初九。”绿莺怕是日子也过糊涂,偏头想好久方才回道。初九?怔,小姨娘已去七日吗“今日可是小姨娘头七?”“正是。”绿莺面不管不顾又给添件衣裳,面给拍背顺气,“小姐,如今身子弱,还是莫要出屋吹风的好。”语气之中隐忧连连。如此来昨日小在祭头七竟给睡过去?!忽然之间,胸臆中股浊气涌上,忍不住便爆出串剧咳,止也止不住,信手拿袖中帕子捂嘴却也挡不住那汹涌的咳嗽声,再拿下时,帕子上自是照旧又多两三朵红梅。“小姨娘头七,怎么能在屋里窝着?”好容易缓过那阵子咳,不满地瞪绿莺眼,推门便出屋子。路上,绿莺非要搀着我的臂弯,有风来便伸手捂住额头,一脸唯恐磕着绊着的小心模样,叫看着十分揪心,虽然脚下是有些浮,膝盖有些软,但还不至于娇弱到跟片纸人似地。搡开绿莺的手,自己扶墙沿挪到小姨娘院子里。即便如今们家人快死绝,仆从丫鬟们倒还有良心不敢造次,院子里,过去伺候过小姨娘的下人们皆披白,满院满堂地跪着烧纸给小姨娘祭头七,香烛酒茶也都摆得妥妥当当。见着皆规规矩矩地赶忙唤声“大小姐”,更有伶俐的丫头见收拾院里张石凳子要落座,便赶忙从屋子里搬张蒲藤软椅给我。倚在藤椅上,面色稍缓指挥仆从们,“你们只管烧你们的,先缓缓,会儿……咳咳咳……呆会儿再同你们一块烧。”下人们得的嘱咐便又分头烧得热火朝天。瞧着有纸钱、纸人、纸床、纸屋、纸花、纸车……应有尽有,只是数来数去唯独缺样小姨娘最喜欢的物什。小姨娘是异族人,究竟是哪个族的却始终记不大清,左右不是回族的便是蒙族的,是当年爹爹做生意半道上给娶回来的,爹爹粗枝大叶,而异族礼仪也甚开放,不像人们家里般穷讲究,遂,小姨娘是过门后爹爹才给小姨娘娘家补下的聘礼,当时爹爹列长长串礼单交与小姨娘过目,然而,小姨娘虽然汉话说得尚好,那汉字却是不识得几个,看得头大如斗,最后干脆将那礼单掼在一边,自己提笔写几样彩礼。爹爹看小姨娘的礼单后,亦是头大如斗,“牛羊倒是不成问题,……‘马各马它’却是什么?……若是汗血宝马倒是容易得,只‘马各马它’不晓得是什么名驹,何方盛产,却要上哪里寻觅?”一时在场之人包括小姨娘时面露错愕。之后番颇费周折解释,才明白过来,原来‘马各马它’压根不是什么宝马名驹,不过是骆驼而已。彼时,家里人方才晓得小姨娘真真地道是大漠上来的,那字写得就和黄沙戈壁般宽广,但凡碰着左右上下分隔的字必定会被小姨娘拆写得五马分尸,辨识不能。之后其他几位姨娘和小姨娘熟识后还常拿马各马它之事打趣。爹爹按着小姨娘的礼单让人去备礼,据当时让人买整支骆驼队送出去,小姨娘娘家人也慷慨,陪嫁之物尽是大漠珍奇,连家现今成摆设的大厨子都是小姨娘的陪嫁之物。当年小姨娘初到扬州时颇不能适应,大漠之中放眼望去不是黄沙就是骆驼,而扬州城中放眼望去不是烟雨便是轻舟,全然颠覆小姨娘的人生观,在小姨娘眼中再没有比骆驼更憨实、更高贵、更可靠的牲畜,不尥蹶子不闹脾气兼之吃苦耐劳,小姨娘多年的心愿便是能在湿漉漉的扬州城里养出只骆驼,不想终未遂愿。那年初嫁宋家,宋席远往们家送不少礼,送礼之窍门不在贵重,全看能不能送到人的心坎上,宋席远么个八面玲珑的人精自然深谙此道,托人从塞外几经周折不晓得用什么方儿竟然弄只活生生的骆驼崽子运到扬州送给小姨娘,小姨娘当时乐得直在爹面前将宋席远夸成朵花。当时还不屑,如今看来,宋席远非但是朵花,简直是朵奇葩。一边应承着皇上,一边配合着裴衍祯,将们沈家和宋家玩弄于股掌之间,实乃栋梁之材。当然,最终那只骆驼崽子被扬州的黄梅给潮死,叫小姨娘伤心好一阵子,原本以为来日方长自然可再弄只骆驼,不成想如今竟叫小姨娘抱憾而终,是做女儿的不孝。思及此,又是阵大咳,咳过后便让人去唤展越,一面眯眼预备闭目养神,才刚闭起眼睛便觉眼前影子暗,睁眼看却是那展大护卫已立在面前,一脸审慎小心地观察的气色,许是见气色尚好,几分放心道:“沈小姐今日精神见大好。”漫不经心地眯眼看看他,答道:“嗯,应该是回光返照吧。”展越时僵在那里,魂飞魄散好会儿方才回神急道:“沈小姐莫要丧气话,属下便去请大夫。”“不必。”摆摆手,“大家皆明白痨病是个必死之症,瞧多少大夫都一样。今日叫来是想托你替寻那宋家的陈伯来,有事要嘱托他。”展越眉头轻皱,“沈小姐如若有事嘱托展越也是样的。”心下一嗤,难道六王爷的大护卫还以为要交代陆家家财所归何处不成?回他道:“嘱托却是没用的,不过是想托陈伯给小娘弄只骆驼来殉葬,莫非展侍卫连临终的丁微薄尽孝之心都要阻拦?”展越颇是踌躇片刻,最后许是琢磨着总归他家王爷和宋席远是个战壕里趴着再贴心不过的伙伴,让那宋席远的忠仆与见面应该出不什么差池,遂勉为其难应承。不出半个时辰陈伯便站在面前,此时,已回房中,正倦怠半倚在软榻上。许是些日子瞧棺材瞧多,今日见着陈伯那木讷的棺材脸倒生出几分亲切之意,遂对着他长篇大论起对陪葬骆驼的要求。品种、毛色、产地、大小,每样皆按着小姨娘的喜好交待得清清楚楚。到最后口干舌燥,又开始咳嗽,此番咳倒似翻江倒海要将五脏六腑皆咳出来方才罢休般,最后竟生生咳出大口血来,溅在帕子上染红半面绢。绿莺惊慌失措地拿帕子惨白着脸奔出门去,仓惶大呼:“快!展侍卫!快去请大夫!”听得门外阵兵荒马乱,渐渐平气息,端小几上的药喝两口。陈伯面无表情道:“沈小姐可是有什么话要转与三公子?”“如今家人眼看着都去,也没有可牵挂的,唯有宵儿……”捂着心口喘喘,“过去忌讳颇多,本不想说,只是现下如若再不说怕是将来也没机会……宵儿,乃是席远的亲生血脉。”陈伯头抬,那棺材板子的面孔终于开裂。“只管将我的话转告席远,他信也罢,不信也罢。咳……咳……咳……已是将去之人,唯盼得宵儿终有一日能认祖归宗……”哑着嗓子到此时已是极致,阵撕心裂肺之咳再次席卷而来,手中尚未来得及放下的半碗汤药泼洒得到处都是,锦被、纱帐、衣襟……濡湿的药汁成片成片……手腕阵脱力,那药碗便带着残渣啷当坠地。展越正领郎中推门入内,见此景象满面惊惶急切,绿莺哭着奔到床前,陈伯默默看一眼,悄无声息退出屋门。闭目缓气,任由那郎中替把脉,只听着他收回手小声对展越道:“小姐肺痨之症已入晚期,怕是再多药石亦无用处。”忽听得郎中尖锐拔高声音,“这位官爷,在下资质驽钝,实无回之术,官爷便是杀在下也于事无补!”睁开眼,但见展越把利剑架在那郎中的脖子上,想来是急,想用剑逼那大夫开出副灵丹妙药来。费力抬手挥挥,“展护卫,咳……自己的身子自己晓得,放他吧,也好与积些阴德。”绿莺扑在床畔哭得抽噎不止,“小姐,莫要说些话,还得等老爷和大少爷回来呀!”爹爹?小世?只盼着他们永不再踏入沈家大门才好。“小绿,暂且先……咳……先回避下……有些……有些话要和展侍卫……咳……咳……”展越把推开那郎中,屏退左右,绿莺抽抽噎噎地步三回首掩好房门出去。一时之间满屋寂寥,唯剩蜡烛细细燃烧的哔剥之音,挣扎着坐起来,展越见动作跨步上来本能地想扶,却又突然觉着不妥将手收回去,垂首立在床前,只道:“沈小姐,王爷已破平王大军之困,正日夜兼程往扬州赶,您再等等。”轻飘飘地笑笑,“怕是等不到。”展越抬头急欲说什么,却被摇头截断,“听。咳……咳……和六王爷,怎样并不要紧,但求死后能葬入沈家陵地便可。只是宵儿……宵儿毕竟是六王爷的嫡亲骨血,还请王爷善待宵儿……”人人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