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 [208]
然而,她们却只能是一名旁观者。
“该布夕照了。”曦妃站起身来,在背后瞬地展开了双翅。她升到云浮城中那一座最高的飞鸟尖碑顶端,抬起皓腕,轻轻地点燃了上面离火。
只是一刹那,漫空便腾起了炽烈艳丽的霞光。
虚空中,竟然隐约浮动着无数巨大的镜子。那些透明的镜子被无形的力量悬挂在九天之上,在云层中若隐若现,折射着尖碑顶端的那一点离火,在云上漫出无数的光。当下面陆地上的人们抬头时,便能看到千里璀璨的晚霞。
九天寂寞如雪。每日里无聊,她们不愿修炼,便各自寻找可以做的事。
曦妃便在天上布出各种景色;而慧珈便会藏起翅膀,混迹于人间行走。魅婀则喜欢和大陆上那些花妖山鬼打交道,经常来往于天阙。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但是无论在何处来往,看到了什么样的兴亡,她们都严格恪守着大城主订立的规矩:绝不插手大地上的一切纷争。
这,也是当年云浮人脱离大地飞向天空时,对着上苍许下的誓言。
曦妃从最高的飞鸟尖碑上落下,重新坐到了高台上。三位女神静静地呈三角坐着,望着高台居中的那一缕莹白色光。那白色的光在九天的风里摇曳,缥缈如缕,纯白如雪——一如那个人的灵魂。
已经整整七千年了啊……如今海皇复苏,离湮少城主也到了归来的时候。
晚霞消散,暮色渐起。
三位女神静默地低下了头,双手按地,行礼——大城主,也是该苏醒了吧?
然而,长风寂寞地从空城上掠过,穿梭在林立的尖碑间,发出细微如缕的乐声,却始终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三位女神眼里的神色隐隐有些不安:
难道,连少城主回来这样的事情,都无法让大城主从苦修中苏醒么?
自从飞上九天以来,他们一族保持了对一切外物的疏离,只关注于自身。在这个云浮城里,其他同族都在自顾自的修行或者长眠,对于身外的一切毫无兴趣。
大城主甚至已经将实体彻底舍弃,化为虚无与天地一起存在和呼吸。
像她们三位一样这脚下的大地始终保持着关注的,已然是罕见——在离湮被驱逐出云浮天界后,更加少之又少。
※※※
日月交替了不知几个轮回,又一个薄暮的黄昏里,一阵风过,高台上的离火摇曳了一下,忽然熄灭。然而离火在熄灭之前猛然又亮了一下,映照出尖碑上的名字:“尚皓”。
那,正是那个已然舍弃了实体的同族最高首领的名字!
——那个俯仰于天地之间,一重一重突破了力量极限的云浮大城主。
离火熄灭时,尖碑里忽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三位女神悚然一惊,立即匍匐在地,禀告:“大城主,海皇已经复生,一直保存在云浮城的力量也已经归还海国——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一贯无喜无怒的声音里,隐约有如释重负的轻松,“那……她呢?”
慧珈抬起了头,捧起高台中间那一缕白色的光,回禀:“少城主已经从轮回中归来——大城主,当年您惩罚少城主轮回尘世,直到新的海皇复苏。如今,一切宿缘已尽,我们已将她的魂魄从黄泉的轮回里带回。”
那一缕灵光在她手心,仿佛活着一样,温柔的映照出周围的一切——还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宁静,恍如千年前的那个美丽灵魂。
许久,大城主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某种疲惫:“是的,也够了……让她回来吧。”
尖碑的顶上,忽然凝结出了一个幻影。
冷月悬挂在更高的苍穹上,映照着九天之上的这座空城。尖碑寂寞如林,而在最高的一座碑上,却凭空出现了一个扭曲的人形。
仿佛是长久没有尝试过凝聚,那个形体变化了好几次,才定了下来。
“你们看,我这个样子和以前是否一样?”那个虚空中的人低头,问底下的族人。
然而三女神面面相觑,却都无法回答——大城主在五千年前已然消散了实体,进入长久的冥想和苦修,从此再也没有以人形出现过。
那样长的岁月过去,谁还能记得当初城主还是一个“人”时候的模样?
“您非常俊美。”最后,慧珈只能那样回答,“是日月的光辉。”
“是忘记了么?……呵,难怪。连我自己也忘了自己的模样。”大城主站在尖碑顶端,浮起冷冷的笑意,仰起头去看虚空里浮着的巨大镜子,慢慢调整着自己凝聚起来的外形——渐渐地,镜中出现了一位须发微苍的中年人,气度萧然,负手望天。
“是这个模样罢?”照着巨大的天镜,大城主喃喃自语,摇了摇头,“不对……在七千年前她离开的时候,我应该更年轻一些。”
镜子里随即变幻,转瞬出现了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眼神宁静深睿,手握算筹。
“不知道这个模样对不对……”静静地看了片刻,大城主忽地笑了笑,低下头去看那一缕风中摇曳的白色光芒,“不知道阿湮苏醒过来后看见,还能认出我来么?”
底下的三位女神听见,微微一怔,相顾无言。
原来,大城主对于重逢,竟是怀有那样的深切期待着——那种期待是阻碍修行的。难怪七千来大城主始终无法突破最后的“障”,彻底的忘记自身,融化到无始无终的时空里,与天地同在。
大城主那样惊才绝艳的人,可以勘破天地奥秘,摆脱生死轮回,却也有放不下的东西么?
毕竟,少城主是他唯一的妹妹,唯一相同的血裔啊。
“说什么日月光辉……慧珈,你也和那些陆上人一样,学会应付的虚假花样了。”选定了样貌,云浮大城主侧头望着下界,微微冷笑起来,“论容貌,天地之间只有鲛人最出众,我等也无法与之比拟——你知道为什么吗?”
顿了顿,大城主望向苍穹,喃喃:“传说中,大神造物的时候为了公平起见,许诺每一族都可以要求一样东西。我们翼族最先开口,要求被赋予智慧和创造力。而海国人则次之,只要求了美与艺术。”
慧珈刚开始不敢回答城主的话,然而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那么云荒上的人,又获得了什么呢?”
“他们?”大城主笑起来了,带着某种不屑,“不像海国和云浮,云荒上杂糅着各种民族——他们各自要的都不一样,又不肯妥协,争吵不休。最后大神厌烦了,随手一抓,将善恶美丑每一样都给了他们一些。”
大城主微微摇头:“所以,他们并不纯粹,心里一直有光明和黑暗在交锋——他们牢牢地被星辰束缚在大地上,有着各种烦恼: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永远无法挣脱轮回的流程。”
大城主睥睨着脚下的大地和海,冷冷:“而海国人软弱唯美,耽于现状不求上进——所以唯有我们这一族最聪敏,最纯粹,可以凌驾于苍生之上。”
“是。”三位女神齐齐低首。
大城主低下头,将那一缕白光捧在手心,唇角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可是,阿湮啊……你居然为了那些蝼蚁,背叛了我们最初的诺言。”
那一缕白光悄然在他手心流转,静默地闪烁。
“你可知道,在万古之前我们联手将云浮送上九天之时,便没有回头路了。”大城主将那一缕光护在手心,喃喃,仿佛那微弱的光可以温暖他那并不存在的身体,“我们舍弃了故园和其余的族人,从此只能望向更高的地方,一直一直的向上……我们已经超越了那些陆地上的芸芸众生,不可能再回头了。”
“如果你如此舍不得那片土地,为什么当初不和琅玕他们一起留在大地上呢?”
他喃喃低语,瞬地从尖碑顶上消失。
※※※
在三位女神还没有觉察之前,尖碑林中心的那座神庙里忽然亮起了光。
云浮的上空布置着“天镜”,所有巨大的镜子以一种精妙的角度簇拥成弧形,朝向神庙,让坐在神庙中心冥想的修行者只要一抬起头、便能看到天地间的一切——此刻神庙里的光一旦亮起,漫天也就忽然闪烁出了无数繁星!
一条银练,瞬间便光华璀璨地横过了天际。
银河。
大城主坐在神庙祭坛的中心,扶着那口封闭已久的水晶灵柩,望着头顶上横过的那一条璀璨星光之河——那些下面大地上的人夜夜观望的银河,其实只不过是他们云浮人的灯火而已。
水晶棺里静静地沉睡着一个女子,双手交叠在胸前,眉心有一个朱红色的封印,面目苍白而秀丽,如一朵枯萎多时的花。
那是云浮翼族的少城主:离湮。
如果有云荒大地上的人看到她,说不定会惊呼出声——这张素淡如莲花的脸,曾经在云荒的历史里反复出现。而每一次出现,都有着不凡的身份。
在最后的一世里,她的身份,是空桑的女剑圣慕湮。
“阿湮,你看,天地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他低下头去,对着棺内沉睡的那个人低语,“七千年了,对于那个被违背的誓言,你也已经获得足够的惩罚——回来吧。”
他挥开广袖,手指掠过密封的水晶棺,在上面划下一个符咒。
指尖离开的刹那,整面水晶化为了齑粉,在星光下如同风暴一样散开。天风浩荡吹来,将那些水晶的碎片从九天吹落,洒落大地和大海。
“看哪!流星雨,有流星雨!”静默中,隐约听到脚底那片大地上传来了欢呼。
大城主微笑起来,骄傲而睥睨一切。是的,对陆地上的人而言,云浮人便是神!神与人之间,需要保持敬畏的距离。
他竖起手沾了一沾,那缕白光便飘上了指尖,他探出手去,将那缕白光点在沉睡女子的眉心,低声开始喃喃念动禁咒:“魂兮归来!”
伴随着招魂的咒术,光芒从眉心透入。
那一瞬间,十字星的封印消融,女子的容颜仿佛枯萎的花获得了滋润,一瓣一瓣地舒展开来!
“魂兮归来!”大城主重复了第二次,再一次摧动手指,将那一缕灵魄送回躯体。
棺中女子身体震了一震,眉头微微蹙起,仿佛留连于某个残梦之中尚未醒来。然而,不知为何却依旧执着地闭着眼眸,没有回应。
咒术无效?
大城主的眼神也微微变了,俯首按着那一缕不肯进入身体的魂魄,几乎是一字一字地吐出了咒语,强力压制着魂魄归入窍中。
在咒语念到第三遍的时候,女子的眉头一振,终于带着几分不情愿的表情,缓缓睁开了眼睛。
“尚皓!”在睁开眼的一瞬间,她就叫出了他的名字,“哥哥?”
“我……这是在、在云浮?”她有些惊诧的望着身边的亲人,记起了亘古前那一场激烈的争执——那一场血腥的空海之战末尾,她从天空俯视碧落海,被祈祷打动,不忍心看到海国的彻底覆灭,终于出手干扰了尘世,将海皇力量带回云浮保存,帮鲛人逃过了灭绝的命运。
那时候,作为大城主的兄长,盛怒之下将她驱逐出了云浮城,打落凡界。
她从此在那片大地上生生世世地漂流。如同大地上那些回不到云浮城的流亡翼族一样,只有偶尔抬起头望见那一条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