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的少年 [9]
乔峰真地喝了不少。他也很高兴,不过是个警告处分。而且康敏能和他一杯一杯地
对干,两人足足喝了六瓶“汴啤”,乔峰顿时觉得生活很灿烂。
康敏停了杯子:“我找到工作了。”
“那么快?三月就招聘?”
“看各人本事,”康敏说,“我是谁啊?”
“什么公司?”
“苏州,”康敏答非所问。
两个人继续喝啤酒,康敏的脸渐渐地红了。
“衰人,我认识你几年了?”康敏问。
“快两年了吧?”乔峰酒量大,还算得过来。
“你说我在汴大混得好不好?”康敏笑,“怎么给人骂成这个样子?”
“别听慕容复瞎说,”乔峰狠狠地挥了挥手,“他妈的那小子嘴就是贱。”
“不是他一个人说,”康敏摇摇欲坠了,“我知道系里说我这样那样的人多去了。
我也不在乎,我男朋友是多,没准你也算一号。”
“靠,那些人的话你也听?”
“靠,不是说你,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康敏笑着骂了一句,“你康姐也是女的
,还能不怕别人说?”
“女的?”乔峰嘿嘿地笑,“我忘记了。”
康敏没再和他一起笑:“乔峰,你说康姐这样好么?整天飘来飘去的。”
乔峰愣了一下,抓抓头皮说:“也没什么不好吧,你乐意和这个好一阵那个好一阵
,谁管得着?自己高兴就得,反正我觉得不是什么大事情。”
康敏捧着一杯啤酒,眼睛在金黄的酒液后面眨了一眨,看乔峰,静了片刻:“说得
也对,没人管得着,也没谁真有心情管我……”
“再要两瓶啤酒,”康敏恢复了笑容,隔着桌子推了乔峰一把,“继续喝,儿当成
名酒须醉。”
酒是上来了,可是乔峰不敢喝。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康敏的眼泪缓缓地划过
脸庞,从尖尖的下巴打落到玻璃杯里。
“小康?小康?”乔峰赶快说,“没事吧?没事吧?”
“没事……”康敏说。
然后乔峰怔怔地看着康敏趴在了桌子上,双肩微微抽动着。
那是乔峰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轻轻拍了拍康敏的肩膀,说:“小康不要哭。”
康敏似乎根本忘记了她曾经喝到流眼泪这回事情,依然在国政系充当她大姐头的角
色,绝对是慷慨妩媚全能型的人物,把系里系外不少男生耍得团团转,当真到了万花丛
中过片叶不沾衣的高境界。
乔峰和康敏的关系也是照旧的铁。乔峰当仁不让地成为新一届国政系学生会主席,
是康敏跟系里推荐后又在选举里自己代笔给他写了稿子,引得暗地里有人说国政学生当
权派居然开始搞继承人制度了。不过康敏不管这些,乔峰说学生会主席我也不想当的时
候,一米六的康敏跳起来在一米九的乔峰头上狠狠敲了个栗子说你懂个屁,康姐看你专
业课惨不忍睹,给你弄个主席玩两年,好歹以后保研也方便点。于是乔峰也只有从了。
上课自习考试,上课自习考试,时间一天一天地过,过去的时间不再回来。
等到乔峰在校外号称“旺夫楼”的“旺福楼”吃散伙饭的时候,他才明白自己居然
已经在汴大过了两年,于是他大口喝着啤酒说:“真他妈的快啊!”
散伙饭不是乔峰他们那届的,是康敏他们班的。本来乔峰没有拿到盖着校长独孤求
败大印的红本,还没到吃散伙饭的地步,可是他和高年级的马大元白世镜他们总是一起
打球,和小康又是铁板钉钉的交情,所以康敏订好了桌子以后毫不犹豫地在人数上加了
一,然后一个电话把乔峰召来了。
散伙饭实在是大场面,开始大家还彬彬有礼撑足了面子——毕竟都是汴大毕业的,
讲点贵族气。可是包括女生在内的所有人都在干白和汴啤中醉到毫无顾忌的露齿大笑的
时候,场面就有点惨不忍睹了。从秦红棉和白世镜对唱了一首黄梅调《夫妻双双把家还
》开始,卡拉OK被哄抢,包括马大元男声独唱《枉凝眉》这种曲目都敢公然拿出来现眼
,全不顾经理汗毛倒竖兼冷汗淋漓。男生女生开始互相拍肩膀,灌啤酒,交换座位,关
系好的如果没能抢到话筒合唱一首,至少也得对干三杯二锅头。
这个有人高兴有人悲伤的时候,乱七八糟的感情就是一个大杂烩。有那些即将去西
域留学准备赚罗马大金币的,于是得意洋洋,有连工作还没着落的,于是忧心忡忡,有
想着马上就能海阔天空地光膀子混了,于是意气风发,还有女朋友谈了三年终于在此吹
灯熄火就无疾而终的,越喝越有点曹子建奔到洛水边的味道。不过所有人都是放开了喝
了,标志人生“阶段性的胜利”或者“战略转移”。
“很多事情都必须经历一次,”后来,哲学家令狐冲说,“无论结果怎么着,就是得…
…经历一次。”
杨康说:“纯属死面包子吃多了!”
那时候康敏坐在乔峰旁边,很安静地喝酒。康敏酒量比所有女生都好,可以独拼乔
峰,所以没有男生敢逗她喝。喝了很多,康敏的眼睛还是很亮,和以前一样,康敏眼睛
里映出车灯流过的痕迹。
康敏说我们唱个歌吧?乔峰说我小时候是我们那里小老鸹歌唱团的,农民伯伯都不
让我去他们村里。康敏笑笑说为什么?乔峰说我去唱一次母鸡都不敢下蛋了。康敏说好
吧,那我去唱。
康敏点了一首《我等到花儿也谢了》,画面上出来特别夸张的泳装美女对着一个游
泳池,对水忧思。乔峰哈的就笑了出来。
康敏唱歌实在和她的钢琴天赋不相称,她只是在说着唱,或者唱着说。她说: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等到花儿也谢了,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等到花儿也谢了……”
康敏站在屏幕前,水洗的牛仔裤,白色的纯棉衬衣,白色大手帕束发,很安静。她
唱这首歌的时候,面前有帽子飞来飞去,菜流水一样上来,秦红棉就在她背后和白世镜
划拳。康敏最终也没能唱完,因为秦红棉把话筒抢去和白世镜对唱《明明白白我的心》
了。
“来,”康敏坐回了桌子边说,“老规矩,我一你二,喝醉了姐姐抬你回去。”
乔峰喝醉了,可是康敏也没力气抬他回去了,几个女生拉着喝醉的康敏走在前面,
乔峰好歹还能自己认路。走在半路,一个似乎有些失意的师兄坐在路边弹吉他,凉风吹
来,夏夜也是冷的,很多人不由自主地留下来听他寂寞的吉他。再往前走,三三两两的
朋友又渐渐地散去,等乔峰被风吹得清醒了一些,他看见康敏走得越来越慢,从前面的
女生群里渐渐拉到了他身边。
“乔峰。”康敏说。
“啊,”乔峰嘿嘿笑着说,“小康在我们系有什么未竞的事业么?即使想炸掉国政
系,兄弟也一定帮你完成。”
“不是,”康敏说,“以后少打球,把主课成绩混上去再说。”
“靠,”乔峰说,“你现在开始由我老姐往我妈那边进化了。”
“听我说,”康敏说,“上次你跟慕容复他们打架,方证老头很不满的,以后老实
点,再让别人抓住了,姐可就罩不住你了。”
乔峰愣了一下,说:“哦。”
“我把以前用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封在一个纸箱里头,明天走的时候我送你们宿
舍去,以前的卷子单词卡片什么的都有,怎么处理你自己看。”
“喔,”乔峰和康敏肩并肩默默地走在昏黄的路灯下,“明天去火车站记得叫我。
”
康敏笑了笑:“送不送没关系,我没整什么行李。”
她慢慢停下脚步,就站在路灯昏黄的光圈下。乔峰有点纳闷,就陪着她站住了。
“乔峰,”康敏抬起头看他,一只很纤细很柔软的手轻轻按了按乔峰的胸口,“自
己多小心。”
就这样,很简单的,康敏哭了,在夏夜的晚风里哭得像一个随时会破碎的纸人儿。
有点什么噎在乔峰的喉咙里,让他很难受。
“小康怎么了?”乔峰茫然地看着康敏扭头跑掉了,在花圃边没入了黑暗里。
“不懂啊?”平时一向对乔峰和颜悦色的师姐忽然瞪了他一眼,“继续装傻去吧你
。”
那天乔峰醉得很厉害,脑袋痛得好像要裂成两半。所以回到宿舍,他一米九的身板
好像散架一样倒在了床上,连腿都是虚竹帮他扛到床上去的。闭上眼睛的时候,乔峰似
乎看见了窗外的明月,然后他就在梦里看见了明月。那轮大大的,黄得像一张蛋饼的大
月亮,晃晃悠悠地悬挂在自己头顶。
乔峰梦见自己站在夜空下看月亮,月亮离他很远很远。
一梦惊醒的时候,虚竹正坐在他旁边喝黑米粥,黑米粥的香味和虚竹晾的袜子味道
混合在一起,乔峰觉得有点像艺园食堂的免费汤。
“靠,奢侈,”乔峰嘟哝了一声,“学一的黑米粥啊?”
“农园的。”
“农园的?”乔峰隐隐约约觉得有点不对。
他抬头看见窗户外面的太阳,才发现了问题的所在。那种懒洋洋的阳光根本不是早
晨,而且早晨农园不卖黑米粥。
那么,是傍晚?
“现在几点?”乔峰急忙踢开虚竹往外面探头去看钟。
五点四十,天已黄昏。
虚竹看见乔峰三下五除二地套上衣服,一阵风冲出了宿舍,闪避障碍和垃圾的姿势
好像场上过人上篮那么帅。
“不至于吧,赶晚饭有那么夸张么?”虚竹啃着馒头,“老生今天都离校了,食堂
里根本没什么人排队……”
乔峰很顺利地走进了女生楼,根本没有人拦他。因为空空如也的女生楼,即使楼长
老大妈也不怕他欲行偷窥和非礼,那时候楼长可能是这容纳千余女生的宿舍楼中惟一的
雌性——连女生以前养来当宠物的母兔子都不见了。
乔峰很安静地走进女生楼静悄悄地走廊里,左转上楼,推开了楼梯旁边虚掩的宿舍
门。
床铺清空了,废纸扫掉了,刚刚打扫干净的宿舍却好像被一层看不见的灰尘罩着。
凳子不见了,被子也卷走了,空荡荡的床上只剩下粗劣的床板,或许一角的报纸还没有
撕干净。惟一带了点人气的是忘记拆下的晾衣服绳子,在窗口吹进来的风中晃晃悠悠。
一如乔峰梦中看见的月亮。
乔峰愣了一下,伸手去口袋里摸香烟。好在还有最后一根,他有些别扭地点上了火
,转身默默地走出了宿舍。
“女生楼不许抽烟,”楼长幽灵一样出现在乔峰背后。
“靠,”乔峰皱了皱眉头,“男生楼也不准,回去问问你家老头。”
楼长呆住了,她根本不理解乔峰的逻辑。女生楼楼长的丈夫完全没必要是男生楼的
楼长,不过乔峰一厢情愿地觉得男生楼的楼长和她很般配